小保姆哼著流行歌拖地板，霜降發(fā)現(xiàn)她一點惱意也沒有。她告訴霜降，東旗學問好，會講澳州話英國話美國話。十年前，東旗在大學跟一個美國留學生相好了，程司令馬上打電話叫學校停她的學籍，派人把她帶回了北京。程司令問：那個小美國佬什么出身？東旗答：五代貧雇農(nóng)，父親是美國的老革命，在美國領(lǐng)導窮人打土豪分田地，參加了美國的“二萬五千里長征”。之后她笑：這下您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您不是要到全世界去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嗎？程司令最后下令吊銷東旗偷偷辦好的護照。東旗舉著瓶安眠藥，對父親說：要么我死，要么你成全我。程司令說，你吞了它們吧，你死了我也不必添個雜種孫子了。東旗后來嫁的是程司令過去一位下級的兒子。剛結(jié)婚，全家都巴結(jié)東旗；幾年后，東旗公公升得飛快，噌噌噌，成了程司令的上級。而程司令大大減了權(quán)勢威風。有回東旗跑回來，跟父親喊：“居然讓我去買醬油！廚子休假，憑什么該我去買醬油！”那以后東旗常常回家來住，終有一天住著不走了。她對外的理由是：婚姻妨礙她求學。

叁

霜降覺得自己有點兒奇怪：小趙走后，她沒去想過他，心里卻常跑出那個人鬼參半的四星的影子。端起飯碗，她會突然想：不知他每天吃什么。有時清晨起來上廁所，她見他窗里有燈，便知道他又失眠了通宵。想到四星那灰白面孔、半禿的頭，一講話就會神經(jīng)質(zhì)地伸張的瘦長腳丫時并不覺得十分嫌惡。當她經(jīng)過他窗下，看到他站在窗前，無一點活力生機地呆望窗外時，她會朝他笑笑，并以極小的手勢向他揮揮。他馬上會因這微小的交流活起來，手舞足蹈地跟她比畫，叫她上去。她拒絕，趕緊走開去。程司令有口旨：任何人不經(jīng)允許不準與四星見面。

有次四星扔下一只刻花玻璃杯，砸在霜降面前，碎了。一只紙團滾出來，她裝沒看見。四星假咳嗽起來，她也裝沒聽見。緊接著，又一只玻璃杯碎在她腳邊。

“你要死……”霜降剛張口，四星突然掩上窗簾?？纯此闹?，并沒有第三個人，霜降打開紙球，上面是四星花哨哨的字跡：請再幫我翻新一次牢房。她抬頭，他窗簾合得嚴嚴。三五分鐘光景，程司令的黑色“本茨”刷一聲開進院子。霜降從此明白：四星能夠從半里路開外識察他父親的逼近。

程司令下了車，四處張望一下，似乎十分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霜降。

“你過來一下?！崩蠈④娬泻羲Ｋ敌∨苓^去，同時感到自己的脊梁正牽著四星一雙眼睛。“好樣的，像個小女兵！怎么沒見過你，新來的？”老將軍按上她的肩，捺捺她的頭，霜降弄不清他是記性壞還是眼力差。她回頭，見合住的窗簾開了條縫。“還習慣吧？”

霜降點點頭。點得用力，使她腦袋逐漸脫離老頭手掌的控制。

“那些小女子初來都說不習慣北京！”程司令說著，喉嚨有些輕微漏氣，嗤嗤響。司機打開車后蓋，里面裝了幾摞宣紙?！靶∨樱瑤蛡€手！”霜降與司機分別捧起那些紙，跟在老將軍后面。他步子看上去極健，實際并不快，兩個負重的人只得壓下速度，活受罪地磨蹭?！翱纯茨銈冞@兩個小年輕，路都走不快，還不如我這老漢！”

“那自然，”司機馬上接茬兒：“您是全國老人網(wǎng)球賽冠軍嘛！要跑起來，您更得甩我們兩條馬路！”司機邊說邊跟霜降扮鬼臉，并示意她也說點什么捧場話。霜降笑，加快點兒速度。司機耳語喝她：“別走快！你要想超過他，那你是想找倒霉了！”

“吃胖點兒，小女子，??？！”老頭說著，并未回頭。

“啊?！彼祽?yīng)道。

“太瘦不好?，F(xiàn)在的人都喜歡瘦，是不是？”老頭站下，以便能暢快地喘口氣。轉(zhuǎn)身，哈哈笑道：“看看這兩個年輕人，真是走不過我老頭子呢，是不是？”

“是，程司令。”這回霜降應(yīng)道。

等老頭轉(zhuǎn)身，司機又嘀咕：“叫首長，別叫司令。一個小小軍分區(qū)司令也能叫司令。”

進了書房，司機說起程司令的書法怎樣怎樣有名；全國多少多少大門面是他題的款。

“小女子，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還不識一個大字——我家祖祖輩輩，沒一個識字人，你信不信？”

霜降馬上說：“信，首長?！?/p>

“好熱。你們誰去拿點茶來喝喝。”程司令說。司機忙說他去。霜降瀏覽四壁的書、畫、字，程司令“吱呀”一聲坐進了一張?zhí)偕嘲l(fā)。一套藤沙發(fā)是霜降眼看著搬進來的，原先那套絲絨的在春秋冬三季用。書房中央鋪一塊普藍、銀色圖案的地毯，看去雖像民間家織印染花布，卻又那樣華貴。霜降腦子想痛了，也沒想出一句話來恭維老將軍的書法。因此她不敢轉(zhuǎn)身，一旦轉(zhuǎn)身，她就非說點什么不可。老頭正等著呢。其實她看不出他的書法有什么好。她想，若她是個什么司令，手里有槍有炮有權(quán)，即便不會寫字也會被人請了去題款。她家鄉(xiāng)有句話：田出稻還是稻出田。霜降還在想離開這里的借口：去幼兒園接孩子？時間太早；回去掃院子？院子在早晨被掃凈了?！霸趺礃影?？小女子，看來你對書法蠻感興趣。……”老頭說。等不住了。

霜降正打算硬著頭皮湊趣兩句，側(cè)邊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一個穿短褲赤上身的青年出現(xiàn)了?！鞍?，您怎么在這兒會客？”

他發(fā)現(xiàn)霜降，又快又馬虎地哈一下腰：“對不起，不知是女賓。瞧我放肆的?！彼呐淖约撼嗦愕男馗骸俺檀蠼?，程家老九?！?/p>

霜降起先只看到他健壯勻稱的身板，抬頭，發(fā)現(xiàn)他竟十分俊氣，俊得她嚇一跳似的喉嚨猛一干?！案栉鑸F跳舞的，不然就是淮海電視劇組的。對吧，爸？”

淮海是這家的老五，在這個或那個電視劇攝制組里當制片。院里一出現(xiàn)花枝招展的女郎，人們就嘀咕：“又是來找淮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