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口舌是惹禍的根苗,也是謀生的工具。眾多三家村學(xué)究、私塾的教書先生,無日不賴此為自家換取衣食。就是那些混到廟堂之上的士大夫,無論晉升還是保級,舌頭都是離不了的。在游說得官的年代,張儀在被人暴打一頓之后,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舌頭還在嗎?后來得官之途改道了,從推薦變成考試,但做官的人,還是得會說話。
做官首先要建言,對政務(wù)提出建議和看法。建言可以通過文字的方式,但開會的時候,總要說話,面對面的對話顯然更要緊些;其次是拍馬,拍馬也一樣可以有文字的形式,但直接拍、當(dāng)面拍,立竿見影;其三是“忽悠”,讓別人相信你、同意你的看法。這非得直接而且當(dāng)面才會有效。
不過,但凡說話,就有風(fēng)險。拍馬屁也有拍到馬腿上的時候,某些出身草莽、居心叵測的皇帝,比如朱溫和朱元璋,還經(jīng)常設(shè)套引誘臣子來拍馬,然后安個欺君的罪名殺了。比如朱溫就曾經(jīng)跟臣子說:柳木做車軸好。臣子馬上附和道:當(dāng)然好。朱溫大怒:你們玩兒我,柳木怎么能做車軸,車軸必須用棗木做!于是附和的倒霉鬼就真的變了鬼。
至于建言和忽悠,危險就更大,尤其是面對君主的時候,伴君如伴虎,不知道什么時候碰了龍須,龍顏大怒,自己吃飯的家伙就沒了。所以,清朝的三朝元老曹振鏞說,做官要多磕頭,少說話。少說話也還是得說話,為了防止說錯,唐朝的蘇味道告訴你要“模棱”,含含糊糊,藏頭縮尾,到處留下活扣,見機行事,看風(fēng)轉(zhuǎn)舵。
最惹禍的舌頭,是跟領(lǐng)導(dǎo)過不去的那種。上司說東他偏說西,上司說西瓜好,他偏說南瓜也不錯。中國文人因為管不住舌頭活生生就下了割舌地獄的,不知有多少,但是不吸取教訓(xùn)的仍然比比皆是。這樣的人大體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自己覺得皇帝做得不對,給皇帝提意見的,學(xué)名叫諍諫;一種是自說自話,發(fā)非常奇異可怪之論,不僅皇帝聽了不順耳,連一般人都接受不了。第一種比較常見,在明朝之前,朝廷里設(shè)有專門的官員,專職干這個。但別的官員如果想要說點什么,在理論上也是可以的。這種事情,平常往往不顯山不露水的,只有在非常時期,或者趕上了非常之人,動靜就特別大。比如東漢后半段,外戚、宦官換著專權(quán),把官爵拿出來當(dāng)街叫賣,于是自命清流的士大夫受不了了,前赴后繼地出來說話,太學(xué)生們也跟著起哄,鬧學(xué)潮,一浪接一浪。害得朝廷不得不動用專政工具,打的打,殺的殺,抄的抄,趕的趕。明朝中葉以后,宦官再一次專權(quán),這一次更厲害,干脆做了“立皇帝”,士大夫又嚷了起來,結(jié)社集會,不依不饒。當(dāng)然朝廷也更有辦法,干脆扒了褲子當(dāng)廷打屁股,一直打到稀爛,斷了氣。
然而,真正令統(tǒng)治者感到不舒服的舌頭,是那種雖然未必就具體的朝政說三道四,但是卻對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不敬的,所謂,“得罪名教”者。東漢的王充,非孔刺孟,由于當(dāng)時法網(wǎng)不嚴(yán),讓他滑了過去。接下來孔融仗著自己是圣人之后,混說什么“父子之間有什么親情道義,當(dāng)?shù)闹圃旌⒆?,?dāng)初無非是出于情欲,而子之于母,就像瓶子里面盛東西,東西出來了就兩不相干”。結(jié)果被曹操辦了,連家中未成年的孩子,一并提前見乃祖去也。明朝的李贄,讀了幾本佛經(jīng),就說《論語》、《孟子》無非是圣人門下的懵懂弟子胡亂記的筆記,有頭無尾,殘缺不全。更令人不堪的是,雖然歷代都儒表法里,行申(不害)、韓(非)之政,但卻不能說破,偏這個李贄,公開說申、韓的好話,硬是扯下了政治的遮羞布。于是,李贄以古稀之年,被捉將官里去,斷送了老頭皮。清朝文字獄最盛,但絕大多數(shù)無非是皇帝自己神經(jīng)過敏,白日見鬼,只有呂留良、曾靜案,才是真的“大逆不道”,呂留良在講學(xué)中高揚民族大義,鼓吹反清,雖然未必得罪名教,但在華夷之辨上,戳痛了雍正皇帝,于是已經(jīng)死掉的呂留良被挫骨揚灰,呂氏一族滿門抄斬。
看來,文人最大的禍患,在于有一個不合時宜而且又能說出點名堂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