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娥的反抗精神還不止于此。如果她的理想還不只限于在為自己雪冤報仇的話,那她的形象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高大了。作為一位復仇女神,她所關心的是全部冤獄的平反問題。限于當時的認識水平,她提出了“從今后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子分憂、萬民除害”的法制理想。為天子分憂的目的仍然歸屬到為萬民除害的落腳點上。竇娥作為一個戲劇人物典型,《竇娥冤》作為一部大悲劇,關漢卿作為一位大藝術家,在此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上的深刻性與成熟性,在中國戲曲史上都是首屈一指的。
家有家規(guī),國有國法。在元代公案戲中,關漢卿的公案所體現(xiàn)的法制精神是相當合理而充分的。法律,既是統(tǒng)治階級利益和意志的集中體現(xiàn),又是千百年來廣大人民評判是非公道的理性凝結。因此,關劇中法制精神的充沛,既使作品具有顛撲不破的法律的保護外殼,又使得劇本具有合情合理的人民愿望的內核。法律的兩重性具有很大界域內的交叉性和一致性,例如大德七年(1302年)“對冤獄”的大規(guī)模調查,既在主觀上有利于皇家政權的鞏固,又在客觀上合乎人民的利益。前文提到關漢卿之所以有指天罵地、恨古非今的大膽氣概,也是與他有著比較強烈的法制精神所分不開的。當然,在思想基礎上他尊崇皇帝的既定威權,重視帝國法律及其實施問題,這與他心中的理想時代是相為一致的。
關漢卿的法制觀念首先是要求執(zhí)法者必須遵守法,即使是并不平等和嚴重歪曲的法律條令。執(zhí)法者的不公是對法律的極大蔑視。王婆婆曾罵過衙門便是“活地獄”,“渾身是口怎支吾:恰恰相反是個沒嘴的葫蘆,打得來皮開肉綻損肌膚,鮮血模糊,恰渾是活地獄……你卻官官相為(衛(wèi))倚親屬,更做道皇親國戚?”道出了衙門不守法的普遍現(xiàn)狀。
再如竇娥之所以不愿“私休”(嫁張驢兒)而愿“官休”,就是對法的極大信賴和尊重。可她馬上就感到失望了。楚州太守桃杌從衙審狀,當場就喝道:“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p>
但有來告狀的,他首先跪犯人。衙役們剛開始還納悶,問道:“相公,他是告狀的,怎生跪著他?”
“你不知道,”桃杌坦白心事地說,“但凡來告狀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呀!”
這樣一位有錢就認爹、見奶便喊娘的小人,這樣一位靠搜刮百姓錢財過活的貪官,還能指望他能判出什么清白來呢?他的唯一本領就是屈打使招?!叭耸琴v蟲,不打不招”是這狗官的全部審案經驗。就是對付竇娥這個弱女子,他也是命令衙役選幾根大棍子往死里打;直到把竇娥打得昏死過去三次,他還命人噴了涼水再打。
竇娥痛苦地呻吟說:“才蘇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萬種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打得我肉都飛,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誰知!則我這小婦人毒藥來從何處也?天哪,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陽暉!”
這就表現(xiàn)了在即使是極不平等的法律也不能得到兌現(xiàn)時,百姓們所感到的痛苦和悲哀。竇娥之所以變了鬼也要報仇雪恨,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惡不怕,是因為要實現(xiàn)法律的尊嚴,使自己的尊嚴、生命和財產得到起碼保障。在承擔了罪名,畫押論定的時候,她仍然還存在著上級衙門或許會“復勘”糾正的幻想,臨刑時的呼冤也是建立在法律的基礎和尺度上的。
魯齋郎更是一個不守法的典型。他的“膽有天來大,他為臣不守法,將官府敢欺壓,將妻女敢奪拿,將百姓敢踐踏;赤緊的他官職大的忒稀詫!”這不禁使人想起那個橫行、凌駕于法律之上的荒淫無極的阿合馬父子。這位魯齋郎開口就是:“你的渾家我要帶往鄭州去也,你不揀那個大衙門里告我去!”根本不把衙門法律放在眼里。官官相避,官官相衛(wèi),這就是元代的現(xiàn)實法律。
關劇的法制精神不僅體現(xiàn)在遵法、守法上,它還進一步反映了現(xiàn)存法律的不公平、不合理,宣傳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等一系列人民心中的法制觀念。
以《蝴蝶夢》為例,王婆婆便是個知法懂法的明理人。她說:“豈不聞殺人償命,罪而當刑?”葛彪既然打死了王老漢,那么王氏兄弟打死葛彪就是合理合法的??墒歉鸨胗质且粋€權豪勢要,所以還得要王氏兄弟中的一人抵命,不然就不好向法律交賬。最后還是包老爺聰明,用了一個置換的辦法,讓理應判死刑的偷馬賊趙頑驢替死,這才完滿了結此案。這就說明了元代法律的不公平,表現(xiàn)了人民意志與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根本對立。
這種對立和交鋒是特別明顯的。元法是種族歧視的大法,皇親國戚、衙內齋郎、舍人流氓“打死人不償命,只當房檐上揭一片瓦”。蓄意謀害、嫁禍于人的張驢兒,企圖賴掉錢財、殺人滅口的賽盧醫(yī),都是黑暗社會的畸形產物,都是受楚州太守的法律保護的??勺鳛槿嗣褚庵镜拇匀说年P漢卿,卻偏偏不讓她們安生和平;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不了的東西,也在理想和劇本中加以實現(xiàn),比方昏官桃杌的削職為民,永不擢用;賽盧醫(yī)的終身從軍;張驢兒被凌遲一百二十刀處死,都是按照人民心中的法律觀辦事的。關漢卿甚至有時把這種對立,直接上升到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與人民的意志對立和沖突上去,揭露并糾正了皇帝的徇情枉法和執(zhí)法不明。如讓包公改字,殺掉魯齋郎;如使譚記兒拿了勢劍金牌,反而去問楊衙內的罪過……都是人民的意志在戲劇沖突中最終取勝了。
要實現(xiàn)人民愿望的理想法律,就必須具備堅定性和徹底性,還需具備策略性和巧妙性。關漢卿劇作中戲弄皇上的情節(jié)就是這兩者絕妙結合之下的產物。
《蝴蝶夢》中的王婆也是這樣的勇敢者和聰明者。王氏兄弟當場打死葛彪,報了殺父之仇;王婆就從理論上歸結說:“若是俺到官時,和您去對情詞;使不著國戚皇親、玉葉金枝,便是他龍孫帝子,打殺人要吃官司!”只差說出皇帝犯法亦要吃官司的話了。
這王婆最能知法用法。一聽說老漢身死,就馬上反應說:“若是俺軟弱的男兒有些死活,索共那倚勢的喬才會打官司?!碑攦鹤哟蛩栏鸨牒螅竹R上明白犯法了,她清楚地認識到“從來個人命當還報”,“少不得為親爺遭橫死”,主動帶領兒子們投案自首,承認自家“犯著徒流絞斬蕭何律”。等到包公斷案時,她又巧妙地制造幾次延宕,罵包公糊涂,使得案情終于有了轉機。這就是巧妙地運用法律武器來進行戰(zhàn)斗并大獲全勝的典型案例,這可以同竇娥執(zhí)法的堅定行動對應起來,構成人民群眾知法依法、用法改法的范本。
雖然時代不允許關漢卿的法制精神得到全面而真實的實現(xiàn),但舞臺藝術形象上的這種對法的分析、研究和實現(xiàn),對于喚醒人們運用法律作為武器,來自覺地同大量違法現(xiàn)象進行斗爭,不怕犧牲而又不做無謂的犧牲,無疑是起了極大的啟蒙和鼓舞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