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毅元帥為關漢卿題詞說:
關漢卿的劇作,不管是悲劇或喜劇,都表現了封建社會兩個主要階級的對立。他是非分明,因而愛憎分明。他的同情總在被壓迫者一邊,總是寫壓迫者看似強大而實際腐朽無能;被壓迫者看似卑微而確具有無限智慧和力量,因此他們敢于反抗,甚至死而不屈,終于取得勝利。
這是對關漢卿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中肯評價。
事實上,有元一代,整個中國就有如一個大衙門。當時有人認為這衙門就有如鍋灶一般,老百姓如鍋內之水。被貪官污吏那些薪柴燒得滾滾沸沸,被種族階級制度的鍋蓋捂得嚴嚴實實。在水深火熱之中苦受熬煎的人們的眼淚,就像那鍋內的水珠一般,滾上滴下,總也流不完。但水蒸氣積壓多了也會掀開鍋蓋,淚水匯聚起來也會成為憤怒的大海。元代終于被起義軍所推翻,就是明證。
田漢寫過一本話劇《關漢卿》,寫到了在位22年的權相平章阿合馬被人殺死的史實。此人確是一位蒙古貴族的典型的代表。據在中國當過官的馬可·波羅說,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阿合馬實在是陰險殘暴得緊。他想置誰于死地,誰就逃不了他的手心。他又是個荒淫無度的人,只要是他看上了的美麗女子,沒有一個不被他以種種威脅利誘迫使其乖乖就范的。所以他前后共生了二十五個兒子。這二十五個兒子都仗著老子的權勢爬上高位,犯著和老子同樣可恥的罪惡。有位叫張易的千夫長,他的母親、妻子和女兒三代人都無一幸免地被阿合馬所奸污了。張易氣憤不過,就和另一位千戶王著化妝成皇太子坐宮。終于把阿合馬騙進宮來,砍下他罪惡的頭顱。
盡管在統(tǒng)治者力量的絕對優(yōu)勢下,任何個別的反抗都只能以流血而告終,像張易、王著一般拼死一搏,最后還是要英勇犧牲;整個黑暗的社會制度得不到根本的改變,還會有層出不窮的阿合馬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代理人而滋生。但在這種誓死報仇冤的精神中,卻預示著行動的合理性必將帶來全部形勢的根本改觀。這種個別行動的增多是預示山雨將至的疾風,是人們心中怨氣郁積而成的重重烏云。當暴風雨到來之際,那腐朽的社會大廈將會倒塌在地。關漢卿當然還不可能有這種推翻和改變全部現存社會的思想,但他卻借竇娥之口說,“地也,你不分好歹……天也,你錯勘賢愚……”,在天地現實的否定中贊揚了竇娥這種誓死報仇竟“把貪官污吏都殺壞”的精神。
不平則鳴,敢于反抗強暴,敢于呼天喚地,敢于以死明道;即便是死了也要化成厲鬼,報仇雪冤,把那屈死的罪名兒改。竇娥的強烈反抗精神,誓死明冤的不斷沖刺,在客觀上告訴人們:對付黑暗勢力,只有生死不渝地進行反抗,才能取得一定限度內的勝利。而一切怯懦和忍耐都只能招致更大的不幸和災難,造成死不瞑目的后果。
當趙驢兒父子賴進竇娥家中時,這個一向馴良、多愁善感的小媳婦憤怒起來了。她敢于把企圖強辱她的張驢兒打翻在地,她敢于指責偌大年紀還想做一番花燭夢的婆婆,她敢于在衙門當中主動承擔那本不屬于她的罪名,她敢于在法場上叱咤風云,罵地恨天:
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游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生埋怨!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這是對天地鬼神及全部現存社會秩序的懷疑,指責和否定,這是對一切作為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的宗教、信仰的詛咒。為什么天地分不清好人惡人?為什么神鬼也欺軟怕硬?為什么日月也順水推舟、落井下石?該不該取消你們這些日月、天地和鬼神的資格?此時的竇娥,哪里是一位含冤負屈、悲苦無告的弱女子,她分明是一位評點江山、指揮天地、浩然正氣布滿乾坤的“復仇女神”。
她要求半星熱血不染塵,殷紅的鮮血都只在旗槍素練上綻開紅花;她命令六月天下大雪,那潔白的瑞雪便紛紛揚揚,包裹了她潔白的身體;她要楚州地面亢旱三年,以證明她的蓋世奇冤,楚州大地果然就乖乖地裂開了干渴的大口。應該說,竇娥對天地的懷疑和指責,更多的是體現著關漢卿奇才大略卻又悲苦郁悶、借題發(fā)揮的憤怒哲學,這和屈原《離騷》、《天問》的精神是有相通之處的。
關漢卿又借竇娥之口,否定了作為國家機器的主要部分的衙門:“這的是衙門從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痛殺我嬌姿弱體閉泉臺,早三年以外,則落的悠悠流恨似長淮!”
竇娥之冤,并不是偶然的個別的現象,而只是歷史冤河的一星浪花。竇娥的憤怒不僅是對元代統(tǒng)治者政權的憤怒,而是對古往今來一切黑暗無道的封建統(tǒng)治的控訴。
這就使得關漢卿的深刻思想觸及到了全部剝削社會的本質部分。而且關漢卿的偉大之處不僅在于提出問題,讓觀眾們從精神上去評判和平反冤獄,而是讓劇中人自己為自己裁判,自己為自己雪獄。過去常有人認為《竇娥冤》中最后出現的“清官斷案”是削弱了作品的戰(zhàn)斗性,但其實竇娥只不過是假“清官”之手,說出自己要說的話,做出自己要做的事,她是破冤案的幕后指揮,她支配著包括父親在內的全部出場人,也支配著全體觀眾的心理。沒有竇天章,也不會有張?zhí)煺隆⒗钐煺聛韺崿F她復仇的愿望。在這里,關漢卿的意志、竇娥的意志與人民的意志以及竇天章們?yōu)榱藢崿F這個意志而行動的過程都是一致的。
這位美麗的女鬼形象是這樣堅決而頑強,豐滿而真切。她在第四折中一上場就表示出自己的心理:“急煎煎把仇人等待?!笔裁撮T神戶尉、幽冥界限她一概不顧,直撞入肅政訪使竇天章的房內,三次滅燈翻出卷宗。竇天章虛張聲勢的虎威壓不倒她。作為鬼魂的她,早可以直呼其名了:“哎,你個竇天章直恁的威風大?!碑敻]天章在張驢兒的矢口抵賴下一籌莫展時,竇娥再不愿忍氣吞聲,她挺身而出,當面詰向張驢兒。這女鬼歌之舞之,罵之恨之,一番亂打,使得張驢兒欲避不得,呼天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