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晝短夜長,冰凍三尺,大雪封天。
可對于哈爾濱城里的富貴中人來說,倒是好時節(jié)的開始。漫漫長夜是舉辦各種晚宴舞會的好時機,無論外面是不是冷到滴水成冰,屋子里總是暖和的,壁爐里燒著的木柴會發(fā)出劈啪的響聲,在寒夜里聽來格外有趣。
而晚宴就意味著佳肴美酒,音樂,還有華爾滋。
哈爾濱城聚集了不少俄國人,沙皇政權已經(jīng)倒臺多年,當時不少貴族攜財產(chǎn)流亡到了這里,也有一些早年來的投機商人,這些有著不同背景懷著不同目的的人在一起,總喜歡籍由舞會這個形式懷念故國的風情,又或者追憶一下那個已經(jīng)徹底顛覆的皇室迷夢。
在城西有一棟有著翠綠色房頂?shù)亩硎交▓@洋房,花園中遍植長綠的冬青和針葉松,房子的主人伊萬諾夫子爵既是舊貴族又是投機商,可稱是兼具了風雅和野心的危險人物。
這個周末是亞歷山大的獨生女娜塔莉婭十六歲的生日,生日當晚在“綠房子”將有一場宴會,為此子爵先生那位姓方的中國管家正頭痛不已。
半個月前,娜塔莉婭小姐的家庭教師因病往上海就醫(yī),因此這次的晚宴缺少了鋼琴演奏者。
雖然幾天前已經(jīng)貼出了召人的告示,卻一直沒有音信。
為晚宴后的舞會伴奏的樂隊當然已經(jīng)請到,只是其中并沒有鋼琴手,而小姐又執(zhí)意要在眾人面前演唱作為進入社交界的紀念,必須有人伴奏……
真是急得火燒眉毛。
這天早上,方管家起來照鏡子,發(fā)現(xiàn)頭發(fā)又掉了不少,腦袋正中已經(jīng)可見亮光光的頭皮。
“管家、管家!”有人拍門,大嗓門叫得震天價的響。
“一大早吵吵什么?!”方管家最痛恨傭人們這么大呼小叫的,于是開了門就沒好臉色。
來叫門的是洋房里的花匠趙大,人有些口吃:“人、人來了。”
方管家納悶:“什么人來了?”
“彈、彈琴的、的人?!?/p>
一聽有人應征,方管家喜上眉梢,立刻裹了棉襖出門。 “綠房子”的前廳按照沙俄宮廷的風格進行裝飾,前廳的正中放著一架三角鋼琴,琴身是淺棕色的胡桃木,在木板與木板的銜接線上裝飾著繁復的雕刻花紋。
當子爵的千金娜塔莉婭來到前廳打算練習鋼琴的時候,那張綠色小牛皮的琴凳已經(jīng)被別人占據(jù)了。
那是個中國少女,娜塔莉婭不能確定她的年齡,看上去那女孩子年紀很小,甚至比她自己都年少一些。
她沒有貿(mào)然進去把人趕走,而是躲在偏門厚厚的天鵝絨帷幔后面偷偷觀察。
只見少女打開了琴蓋,試了幾個音,然后露出滿意的笑容來。
跟著她開始彈奏,快速移動的靈巧十指下,舒緩溫柔的曲調(diào)如同春日雪水融化匯成的溪流一般流瀉而出。
“少年看見野玫瑰,荒野上的玫瑰……”她唱得是德文,這種語言的發(fā)音不像法語那樣有著天生的纏綿多情,不過少女柔和的聲音彌補了這種不足。
“小姐……”方管家也到了。
“噓……”娜塔莉婭將食指點在唇上示意他噤聲。
鋼琴前的彈奏者依舊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琴聲還在繼續(xù)。
“她比柳芭彈得更好。”娜塔莉婭將她與自己的家庭教師做比較后這樣贊賞道。
當樂曲的最后一個小節(jié)結(jié)束,她拍著手從帷幔后面走出去:“彈得真好,舒伯特的《野玫瑰》,這是我最愛的一首歌?!?/p>
因為自幼居住在中國,娜塔莉婭的中國話非常流利。
那個少女似乎有點受到驚嚇,她幾乎立刻從琴凳上跳起來:“很抱歉……看到這琴我忍不住……”
“我知道,”娜塔莉婭似乎很能理解:“它是美麗的藝術品?!?/p>
然后她問少女:“你就是要在生日宴會上為我伴奏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在她身后,方管家感到了那么一瞬間的為難——他才剛見到這個人,報酬和規(guī)矩都還沒談吶。
但是小姐看來十分中意她。
他立刻就做了決定,然后向少女一邊點頭一邊猛使眼色。
“是的?!鄙倥缢更c了點頭,“我姓莫,叫知蘭?!?/p>
這是她第一次在任務中使用真名,不過沒關系,知道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的人不是失蹤就是將守口如瓶,她沒有什么危險。
她知道自己是在任性妄為,因為葉懷言。
“你還會什么?肖邦?柴可夫斯基?”娜塔莉婭看來很高興,上起來拉著知蘭的手又在琴凳上坐下,“會四手聯(lián)彈嗎?”
“當然可以。”知蘭看著她白皙的如同牛奶一般的肌膚,金色的秀發(fā),還帶些稚氣的臉上有著明朗的笑容。
“所有的人當中我最喜歡肖邦?!彼@樣對娜塔莉婭說。
那位子爵的千金,最喜歡的作曲家是肖邦,她擅長舒伯特幾乎所有的歌曲,并且喜愛歌德的作品。
所有這些,在她來這棟房子前葉懷言都已對她說過。
她不得不佩服他搜集情報的能力。
但是此刻看著娜塔莉婭的笑容知蘭又不由得生出罪惡感,如果自己先遇到的是屋子的管家或者子爵本人,那么一定不會那么順利的取得好感吧?看來眼前的女孩還沒有完全具備那種所謂上流社會該有的心機——她還沒有學會防備別人。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不會做出任何傷害到這個女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