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復(fù)當(dāng)下看了幾遍,心中也就有無限的感慨。覺得自身和朱惡紫、胡舜華三人,都還沒有歸宿之處。報仇的事業(yè),能做到與不能做到,何以委之天數(shù),人力不能勉強。至于自己安身之所,是不能委之天數(shù)的。又想到自己的姐姐朱惡紫,雖說愿遁跡空門,終身修道,然他是個生長禮義之家的女子,父母俱已去世,嫁人的事,當(dāng)然不便由本人說出口來。只一個如重生父母的了因師傅,都已圓寂了。朱惡紫嫁人的事,非由自己做兄弟的做主,實沒有能代替做主的人。但是朱復(fù)知道朱惡紫的本領(lǐng)性格,要物色一個資格相當(dāng)?shù)娜宋?,很不容易?/p>
朱復(fù)正在思潮起伏不定的時候,清虛道人走進房來,笑道:"你不要在這里胡思亂想。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豈必大事才是天數(shù),小事便不是天數(shù)嗎?何況安身立命,原是無大不大的事呢。你只須安心在此地住幾日,自有你安身之所,并代替你姐姐做主的人來。"朱復(fù)聽了,雖摸不著頭腦,然相信黃葉老祖和清虛道人所說的話,必不是誑人的。朱復(fù)自己也正苦不好去柳仙村藥王廟居住,就在玄妙觀住了些時。原來歐陽后成在陜西奉碧云禪師之命到襄陽來,那信中就是教朱復(fù)與胡舜華完婚,并替朱惡紫作伐,配給清虛道人大徒弟楊天池。朱復(fù)得了那信,即到萬載玄妙觀,稟明智遠(yuǎn)禪師。第十九回書中所寫的少年和尚,跪在智遠(yuǎn)禪師所坐木龕前面,口中念經(jīng)一般的念誦,為向樂山、解清揚二人所見的,就是朱復(fù)為稟明這事。所以向智遠(yuǎn)禪師稟明之后,出來便實行拜清虛道人為師。從此朱復(fù)脫卻僧袍,蓄發(fā)還俗,姐弟兩個一娶一嫁,都成立了家室。只是這些事,與本書無重要的關(guān)系,不過略述來歷,沒工夫去細(xì)細(xì)寫他。
于今,卻要另寫一人。這人的歷史,凡是看過第一集奇?zhèn)b傳的看官們,腦筋里大約都還有他的影子。這人姓楊,名繼新。看官們看了楊天池娶朱惡紫小姐為妻的事,總應(yīng)該想到楊天池的替身上去。這楊繼新便是楊天池的替身。這段奇情,在第一集第五回書中,已紀(jì)述得詳細(xì),此時自毋庸重述了。
楊天池的年齡,比楊繼新實際上小幾個月。楊天池都已到成家立室的時候,楊繼新替楊天池的缺,在楊晉谷那種富貴人家長大,楊晉谷望曾孫的心切,不待說是特別的早婚。楊晉谷只在衡州做了三四年的官,就因掛誤了公事,把官丟了,帶著全家回廣西原籍。楊繼新從此便離開他父母之邦了,才長到十三歲,楊晉谷因自己已有六十多歲了,急想見著自己的曾孫,方死無遺憾。就吩咐楊祖植給楊繼新娶媳婦。富貴之家的子弟,不愁沒得門當(dāng)戶對的女兒結(jié)親。很容易的,楊繼新便娶了妻。但是楊晉谷命里不該見著曾孫,孫媳婦雖進門了三四年,只因身體孱弱,夫婦的年齡又都太輕,所以沒有生育。而楊晉谷卻已老態(tài)龍鐘竟等不到曾孫出世,就嗚呼死了。楊祖植是一個完全當(dāng)少爺出身的人,也沒有甚么學(xué)問能力。楊晉谷死后,他也不想做官,也不打算經(jīng)商。因楊晉谷做了大半世的官,積蓄的資財,足夠楊祖植一生溫飽而有余。當(dāng)慣了公子少爺?shù)娜?,家產(chǎn)又很富足,吃現(xiàn)成的飯,穿現(xiàn)成的衣,享安閑自在的福,何等逍遙快樂。哪里還有上進的心呢?就在廣西思恩府原籍廣植田園,實行安享。但是對于楊繼新,因不是自己親生的骨血,當(dāng)楊晉谷在日,不便露出不鐘愛的樣子來,恐怕被楊晉谷看出破綻。及至楊晉谷死了,對楊繼新父子之情,便不免漸漸的淡薄了。只是仍不肯把楊繼新實是長沙鐘廣泰裁縫店的兒子的話說出來,也恐怕楊繼新知道了這段歷史,不把楊祖植當(dāng)父親孝順,楊繼新只覺得自己父親,待自己很淡漠,并不知道何以忽然淡漠的原因。為人子的,不得于其父,在家庭中便失了天倫的樂趣。楊繼新既不得于其父,楊繼新的媳婦,也就跟著不得姑的歡心。這媳婦的身體,原不甚強壯,所以難于生育。就因沒有生育,不能如祖父的愿,心中加以憂急,體質(zhì)更形虧弱了。即令楊祖植夫婦歡喜他,替他醫(yī)治調(diào)養(yǎng),尚怕不得永年,何況不拿他當(dāng)自己兒媳看待呢?因此楊晉谷去世才三年,楊繼新的媳婦也就隨著夭折了。楊繼新已經(jīng)不得父親的歡心,有一個知痛識癢的妻子在身邊,還可以得著些兒安慰。于今連這個唯一無二安慰自己靈魂的妻子都死了,這種拂逆人意的境遇,教這正在少年的楊繼新如何能安處呢?還虧了楊晉谷在日,雖把楊繼新看待得寶貝一般,但是不似普通不懂得教養(yǎng)的上人,一味糊里糊涂的溺愛。從楊繼新長到五六歲,便專聘了有學(xué)問道德的先生,在家中教讀。楊繼新投生在一個多兒多女的窮裁縫家,而后來居然能成就一個人物,當(dāng)然不是一個根基薄弱的人。讀書長進得很迅速,讀到楊晉谷死的時候,楊372繼新年紀(jì)雖只十八歲,學(xué)問文章,已很負(fù)些時望了。楊繼新幸有這一肚皮的學(xué)問,在家庭中不能安處,不怕出外沒有自謀生活的能力。遂決心出外謀事,不在家中過那沒生趣的日月。親自將這出外謀事的心思,對楊祖植夫婦陳明。楊祖植夫婦心里既不愛他這個非親生的兒子,聽他要出門,自沒有不肯的。
誰知楊祖植夫婦,都是三十年前享爺福,三十年后享兒福的命。楊繼新一離家,家中就接連不斷的飛來橫禍,二三年之間,就把家業(yè)敗盡了。說起來,看官們必不相信,楊祖植因楊繼新單身出門去了,夫妻商量納妾,想再生育。在納娶的這日,來了許多賓客。楊祖植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忽聽得大門外有人吵鬧,并夾雜著哭泣的聲音。楊祖植聽了這哭聲,覺得不吉利,異常忿怒,自己走到門口去看。原來有幾個乞丐,為爭打發(fā),和自家當(dāng)差的口角起來。當(dāng)差的仗主人勢力,伸手就抓著一頓打。乞丐中老實些兒的,被打得哭起來,強悍些兒的不服,也有回手反抗的,也有回口惡罵的。楊祖植聽得有一個乞丐,被當(dāng)差的打得一邊閃躲,一邊指著當(dāng)差的罵道:"你狗仗人勢,兇甚么?你也是吃著旁人的,只要你東家說一聲,叫你滾蛋,怕你不和我一樣嗎?休說你這樣狗仗人勢的東西,就是你東家,也說不定沒有像我一般討著吃的這一天呢。"楊祖植起初聽得哭泣之聲,心里已十二分的忿怒。此時更聽得這們罵,以為這乞丐有意來破他的禁忌,壞他的彩頭的。再也按捺不住胸中三丈高的無名業(yè)火,幾步趕到乞丐跟前,揮退當(dāng)差的,自己向乞丐問道:"你這畜牲,存心趁我的喜慶日子來破我的禁忌么?為甚么要罵我有像你一般討吃的這一天呢?"這乞丐被當(dāng)差的打橫了心,也不知道忌諱了。見楊祖植趕過來問他這話,就翻起一雙白眼,望著楊祖植說道:"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你能保的住永遠(yuǎn)沒像我的這一天嗎?老實說給你聽,我少年的時候,在家也有三妻四妾,出外也是前呼后擁,哪一件趕不上你?你少兇點兒。"楊祖植被罵得氣破了胸脯,指著乞丐的臉,厲聲叱道:"你若不是一個不成材的東西,何至好好的家業(yè)會弄到討吃。你知道我有多大的家業(yè)?不和你一樣不成材,怎么有弄到像你的這一天?"乞丐反湊近身來,對準(zhǔn)楊祖植的臉,做出鄙視不屑的樣子,哼了一聲說道:"且慢夸口。三場人命兩次火,看你像我不像我。"楊祖植看了這情形,氣得說話不出,提起腳就是一下,不偏不倚,正正的踢在乞丐小腹當(dā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