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上,常保和死了。他不愿意繼續(xù)做那木排生意,在湖南藩司衙門里,謀了一份口糧。那時的藩臺,獨(dú)具只眼,能看出常德慶是個好身手的漢子來,格外提拔他,當(dāng)了一名貼身的護(hù)衛(wèi)。每次有重要的差遣,總是教常德慶去,從來不曾失過事。那時解赴都門的丁漕銀兩,若沒有水陸兩路的英雄保護(hù)著,出了湖南界,就不得過湖北界;過了湖北界,又不得過河南界;只要能過了河南界,便可望平安無事的解進(jìn)北京了。湖南專保解丁漕銀兩的,姓羅,名有才,獨(dú)身保了五十年,水陸兩道的強(qiáng)人,從不敢過問。這時羅有才的年紀(jì),已有八十多歲了。他兒子羅春霖,不忍八十多歲的父親再去飽受風(fēng)霜,飽耽驚恐,力勸羅有才遞辭呈、乞休養(yǎng)。羅有才每年一次的力辭,辭到第三年,病了下來,實(shí)在再不能奉命了,藩臺只得準(zhǔn)了。因此,才極力的物色人才。兩三年提拔常德慶在跟前,隨時留心觀察,知道是個可靠的人。羅有才既是病了,藩臺便叫常德慶到簽押房里問他能不能保解丁漕銀兩?
此時常德慶的年紀(jì),只二十二歲。少年人練了一身本領(lǐng),目空一切,那知道江湖上的厲害!當(dāng)下便隨口答道:"小的承大人格外栽培,雖教小人赴湯蹈火,小的也得奉命。何況于今是太平盛世,不過要小的在沿途照顧照顧,那里真有目無王法的賊子,敢冒死來盜竊?羅有才保解了五十年,何嘗有一次曾有賊子敢出來侵犯過?小的情愿保解,以報(bào)大人格外栽培的恩。"藩臺聽了,異常歡喜,即交了三十萬兩丁漕銀給常德慶,點(diǎn)了三十名精壯兵士,隨船照顧,送出湖南地界。常德慶結(jié)束停當(dāng),帶了應(yīng)用兵器,押著一號大官船的銀兩,從長沙動身,往湖北進(jìn)發(fā)。下水船行迅速,只兩日就過了洞庭湖。次日,又安然無事的經(jīng)過了魚磯。魚磯以下三十里,便是羅山。隨船的三十名兵士,只待過了羅山,即回長沙銷差。
這夜船泊在羅山底下。常德慶在童年的時候,就隨著他父親常保和,往來兩湖之間。湘江沿岸的強(qiáng)人俠士,雖見識得不多,然甚么所在是強(qiáng)人出沒的地方,耳里時常聽得常保和說,腦筋里是能記憶的。羅山本是湘江岸強(qiáng)人的第一個巢穴,里面好本領(lǐng)之人極多。常德慶也就不敢怠慢,教眾兵士不要解裝休息。真是弓上弦,刀出鞘的防護(hù)!但是都坐在船艙里面,船棚仍遮蓋得嚴(yán)密。常德慶背上插了一把三尺長的單刀,這單刀還是常保和傳給他的。雖沒有吹毛斷玉的那般犀利,然在常保和手里用了幾十
年,江湖上沒有不知道這單刀厲害的。稍微輕弱些兒的兵器,一遇這刀,莫不登時兩段。刀重有九斤半,尋常無人能使的他動。常德慶自幼使用慣了,舞動起來,刀光如鏡,耀得人兩眼發(fā)花。這時插了這把刀,吩咐眾兵士不要高聲言語。若聽得外面有呼殺的聲音,須同時立起來,一齊動手,將船艙揭開,各人守住各人的地位,不可亂走亂動。強(qiáng)人到了跟前,方可動手。船上不比陸地,人多一走動,船身就搖晃,立腳不住。凡事有我擔(dān)當(dāng),不要害怕。眾兵士聽了常德慶的話,雖教他們不害怕,其實(shí)他們是承平時候的兵,不曾見過陣。這時又在夜間,又在不好施展不能逃跑的船上,如何真能不害怕呢?口里不敢說甚么,心里卻都存了個若果有強(qiáng)人來了,就大家跪在船板上求饒的念頭。常德慶吩咐好了,猿猴一般的爬上桅桿巔上坐了,用眼向四面張望。此時并無月色,十丈以外,便看不出人影。
坐等二更以后,忽聽得遠(yuǎn)遠(yuǎn)的有犬吠之聲。近處人家的犬,也立時接聲吠起來。常德慶定睛向犬吠的地方望去,窮極目力,看不出一些兒人影來。正待飛身上岸,用耳貼地去聽,聽有無腳步的聲音,并聲音的輕重多少,忽覺三四丈以內(nèi),有一條黑影一晃,向自己船上射箭一般的奔來。船身登時往下一沉,竟似有千斤重量,只是一些兒響聲沒有。常德慶即知道來者不是等閑的人物,趁著那人上船立足未定的時候,從桅巔上一個鷂子翻身,頭朝下,腳朝上,對準(zhǔn)那人頭上,直刺下來。那人閃讓不及,舉手中鐵尺來擋。怎當(dāng)?shù)贸5聭c從上殺下來勢兇猛?鐵尺碰在單刀上,截去了半段。順勢收束不住,將那人右膀連肩削去了一半。常德慶腳才踏著船板,那人也不喊痛,一面用左手的鐵尺來招架,一面口中打了一聲呼哨。常德慶恐來多了,地方仄狹,抵?jǐn)巢贿^,正把手中的刀緊了一緊,想先將來的殺倒??墒亲鞴郑〈砻腿幌蛩兄背料氯?。艙里的兵士,都慌張大叫進(jìn)水了。常德慶來不及拔步,水已淹了大腿。虧得他小時在河江里長大的,很識得水性。然身上擔(dān)著這多銀兩的干系,心中怎免得了驚慌?一個不留神,左肩上被人打了一下。身體才一偏,右腿上又受了一暗器。覺得這兩下都很有些分兩,那敢留戀,連忙泅水向上流逃生,耳里還聽得眾兵士哀號的聲音,和強(qiáng)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嚇得頭都不敢回,直泅了十多里水程。
見魚磯這邊河岸,隱隱有幾點(diǎn)火星,料想不是人家,便是停泊的船只,且去借
宿了,再作計(jì)較。便泅過江,近有火星的地方一看,那里是人家,也不是船只。原來是漁人,架著大罾,在河邊撈魚,用蘆席搭蓋著一間船棚也似的小房子。漁人坐在里面,旁邊掛著一盞油燈。這種漁棚,相離十來丈遠(yuǎn)近一個。常德慶在水中逃生的時候,肩腿上的傷,都不覺得疼痛。此時一爬上岸,便痛得不能忍受了。走到一個漁棚跟前,見里面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漁人,正合著雙眼打盹。常德慶喂了一聲,說道:"借光,借光!我是被難逃生的人,身上受了重傷,要借你這漁棚,休息一夜,明日算錢給你。"口中說著,身體已不由自主的,進(jìn)漁棚倒了下來。那漁人張眼望了一望微笑著問道:"你是干甚么事的?在那里被難,卻逃生到這里來?"常德慶痛得哼聲不止,那有精神回答,只閉著眼不睬。漁人連問了幾聲,常德慶心里煩躁道:"你管我這些做甚?我借了你的漁棚,說了明早算錢給你,要你多甚么閑事,尋根覓蒂的來問?"漁人聽了,倒不生氣,反打了一個哈哈道:"怪道你被難逃生,身上受了重傷。你年紀(jì)輕輕的人,對年老的人說話,竟敢這般不遜,你身上的重傷,就受的不虧了,只可惜沒把性命送了。你是好漢,痛起來就不要這們蒼蠅似的只哼。"這幾句話不打緊,卻把個少年氣盛的常德慶,幾乎氣死過去了。也顧不了身上的痛苦,翻身跳了起來,指著漁人罵道:"你你你罵我不是好漢!你是好漢,敢過來,和我見個高下?我身上便再多傷幾處,也不怕你,敢來么?"漁人坐著不動,仍笑嘻嘻的望著常德慶點(diǎn)頭道:"你好漢是好漢,只可惜要充好漢的心太急了,自己斷送了一條右腿。你若再充好漢,但怕連性命都得充掉。"漁人說時,只管望著常德慶右腿上的傷處。常德慶是個初出來的人,如何知道自己腿上受的暗器,是有毒的?聽了漁人的話,覺得不是無因。又見漁人的言詞舉動,不似尋常的粗人。并且此時腿上的傷處,火也似的燒得痛,筋肉都像是要短縮的樣子,一抽一抽的,痛得支持不住。來不及鉆進(jìn)漁棚,就倒在水里的沙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