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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與話清涼:追憶納蘭詞里的似水流年(12)

誰與話清涼:追憶納蘭詞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張漫


《紅樓夢》里,寶玉為黛玉取號顰兒,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

的確妙哉,眉,是女子臉上頂頂有味道的表情。古代女子,臉上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笑是淺笑,哭是低泣,所有情緒的玄機,都是從眉梢眼角里表露出來。

李商隱曾有一首《無題》詩,寫一個小女孩兒學大人畫眉的稚態(tài):“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讀起來可愛至極,就像我們小時候偷用媽媽的化妝品一般,一邊期待,一邊慌張,心里全是又驚又喜。

小時候我們偷偷畫眉,盼望可以早一點長大,長大之后又開始懷念,小時候那張素凈的臉龐,沒用妝容,不染鉛華,心里也未有這世間留下的塵埃。

眉毛,在詩詞里多用來渲染悲傷了,就像溫庭筠,“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寫一個女子久久無人欣賞,最終連自賞的心情都沒有了,這是一種慵懶的絕望。沒有愛的人,就像一朵孤單的花,缺少賴以為生的養(yǎng)料和光,只能自己枯萎。

關于眉毛,還有一個典故。據(jù)說,唐玄宗專寵楊玉環(huán)之后,忽然意識到冷落了其他妃子,尤其是梅妃江采萍。于是,他賜了一斛珍珠,派人送過去,誰想到個性剛烈的梅妃,又把珍珠原封不動地送還,并附了一首詩:“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毙诳春螅允敲靼酌峰磺话г怪蟮那殂?,只是,已經(jīng)被新人的眉眼傾倒。

眉和心是連在一起的,所以李清照的“一處相思,兩處閑愁”,才會“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而男子的愁眉,又另有一番味道。納蘭的心緒里,仿佛天生就是寂寥的,心有所思,表情上就有所體現(xiàn)。

對這個一生浸泡在悲苦里的他,竟無法想象他的歡顏模樣,兩眉凝愁,就是他留給后世人最真切的印象。

《玉連環(huán)影》,據(jù)說是納蘭首創(chuàng)的詞牌。這詞牌頗為有趣,尤其是開篇,略顯突兀的兩個字,好比一部小說的開頭就放出第一個懸念,把我們的好奇心高高地吊起來?!昂翁??幾葉蕭蕭雨”,夜里那一場淅淅瀝瀝的雨,打濕屋檐下的花木枝葉,又把納蘭的心情,降了溫,冰涼一片。

一個敏感的人,很容易被外界的變化干擾。他草木皆兵,這世間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可以在他的心里留下痕跡,觸動思緒。粗枝大葉的人,往往會有簡單的快樂;而細膩的他,卻與那份快樂無緣。

情發(fā)怎會無端?他的滿懷凄楚和曠世寂寞,總是無人能懂。納蘭是個多情的人,他對所愛的女子用情極深。但無限恩愛之后,總是好景不長,美好的生活總是轉(zhuǎn)瞬即逝,剩下他,在時間的無垠荒野里,恰似一葉飄萍。

人生有八苦,除了愛與別離,其他的他都不在意。轉(zhuǎn)眼之間,已是物是人非,有人生離,有人死別,恍惚之間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迅猛。唯有時光從不老去,真是如此,它永遠安靜而殘忍地看著塵世里每一個人的生長軌跡,悲歡離合。

而記憶,是時光留給我們的最溫柔的慈悲。我說過,記憶是世間最大的一件事,多少滄海桑田裝進去,還是空蕩蕩。往事就像一陣路過回廊的穿堂風,沒有根基,沒有重心,只能飄來蕩去。

納蘭,他是一位時光拾荒者,那些歲月沉淀下來的小事,都被他精雕細琢地封裱起來,像人生的一枚枚徽章。

他輕輕地把屏風掩緊,玉爐中焚燒的香已經(jīng)燃盡。香爐,在納蘭的詞里多次出現(xiàn),讓人想起張愛玲的《沉香屑》:“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來講一個陳舊的故事?!?/p>

納蘭的一生,就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如果沒有他的故事,來當作《飲水詞》的主線,一書的詞作也許就不會那么精彩。故事,要能打動人心才好,他就是在字里行間滲透著的無限多情中,把自己的故事說給我們聽。聽的時候,耳邊仿佛還能聽到雨滴落到空階上的寂寞,能嗅到小篆沉香里的味道,還能看到他早已消失在流光里的翩翩身姿,滿目愁容。

才睡。愁壓衾花碎。細數(shù)更籌,眼看銀蟲墜。

夢難憑,訊難真,只是賺伊終日兩眉顰。

這一首《玉連環(huán)影》,很像是上一首的承接,前篇是難眠,這篇是才睡。納蘭的詞之所以寫得生動,是因為他總能推陳出新。他也慣常用典,或者借用前人的華筆,但是,總能用自己最獨特的方式表達出來。

同樣是“愁”,李煜會說“一江春水向東流”,從此把“愁”與“水”鏈接了起來;李清照會說“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說起來,都有些直抒胸臆。而納蘭的則要婉轉(zhuǎn)一點,“愁壓衾花碎”, 織印在被枕上的圖案,那些錦繡的繡花,似乎都要被生生地壓碎了,這是怎樣一股繾綣難纏的愁?

更籌,是古代夜間報更用的竹簽;銀蟲,是斑斕的燈花。一個人數(shù)著更籌聽時間流度,看著燈火墜落,想想那個音訊全無的她,在夢中都沒有痕跡,也只好,整夜地相思皺眉了。

籌,同音“愁”,他的字里行間都藏著玄機。

納蘭的原配之妻盧氏,是兩廣總督之女,“生而婉孌,性本端莊”,這門婚事,可以說是一段天賜的良緣。成婚后,二人夫妻恩愛,感情頗深。那段生活,可以說是納蘭生命中最平穩(wěn)的快樂時光,可是,卻只延續(xù)了三年。盧氏死于產(chǎn)后受寒,對納蘭來說是一個極大的精神打擊,從此之后,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很長的一段時間,他的詞里一直流露出一種哀婉凄楚的相思和悵然若失的懷念。

后來,納蘭聽從父輩安排,又娶了續(xù)弦關氏,并有側(cè)室顏氏,卻仍然沒有填補心中那一塊空缺。納蘭一生為愛而活,也因愛而變得精彩。他出身豪門,鐘鳴鼎食,入職高殿,平步宦海,可是,卻擁有天生不羈的性格以及超逸脫俗的秉賦。納蘭對官場厭倦,對仕途不屑,更對富貴輕視。他對這些別人求之不得的身外之物不屑一顧,只求愛情卻不能長久,不得不說,是一場憾事。

“夢難憑,訊難真,只是賺伊終日兩眉顰。”她已經(jīng)音訊全無,連夢里也難覓蹤影,愁緒難以釋懷,他也只能,終日緊鎖著眉頭,滿是哀怨。

無數(shù)個寂寞孤枕夜,他只能如此,獨自思量。香爐里升起裊裊青煙,籠罩著他凝聚了愁緒的眉間,一個人看盡月色茫茫。

情知此后無來計,強說歡期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知此后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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