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前面的韓瑪,這個為它扯去身上冬毛、給他拆掉鐵鏈的人,就是它的主人。在那遠古時代,不知道是哪一頭胡狼邁那偉大的一步,進入人類的世界。從那時起,這些胡狼就與其他的野生動物分道揚鑣,它們偶爾也會渴求荒野,但它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主人,一個可以把全部的愛與忠誠都奉獻出去的主人,一個只屬于它的神。
一頭狗一旦在自己的內(nèi)心確立了這種概念,一生也不會改變。
于是格桑不愿再讓韓瑪走出自己的視線,即使臥在車后劇烈的顛簸它也感到毫不在意,只要確信與韓瑪在一起它就感到心滿意足。它不時抬起頭,確信韓瑪仍然坐在車前興趣盎然地望著遠方的地平線之后,才心安理得地重又垂下頭,進入因為極度的顛簸而不得安寧的睡夢里。
它不想失去這個從天而降的主人。
到達每天選定的宿營地時,韓瑪打開車門,格桑飛身躍下,在他的腳邊盤桓了一圈之后,像非洲黃昏中追捕獵物的獵豹一樣,轉(zhuǎn)眼之間就越過了荒原之上如同巨人衣服上褶皺般微小的起伏,跑向荒野的深處,身上光潔的黑色長毛如同迎風招展的旗幟,曳在身后。
那些野牦牛隊的隊員大多都是藏族,其中一些以前還做過牧民,當然十分清楚這樣一頭藏獒的價值。他們遠遠地觀望著這頭藏獒在地平線上消失,而后又以同樣的速度猛奔而來,撲向正在安裝帳篷的韓瑪。
格桑的前爪小心地撲在韓瑪?shù)难?,在接觸的那一刻它已經(jīng)緩解了自己奔跑時巨大的身體慣性那股可怕的力量,它確信這種力量剛好可以使背對自己的韓瑪失去平衡撲倒在地而又不受到任何傷害。這是它作出的一個決定,它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但是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動作,一種強烈的愛燃燒著它,它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這一切。以前,在格桑的生命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或經(jīng)驗,但這一次似乎是感情,一種對面前這個人的愛。
韓瑪撲倒在了亂成一團的帳篷上面,正在另一側(cè)抻著帳篷一角的楊炎驚訝地望著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格桑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等待著將要發(fā)生的一切。它不知道這個重新站起來的主人將要怎樣對待它。假如大聲呵斥或者趕走它,對于格桑來講,那將是它整個世界的終結(jié)。
韓瑪同樣以為是誰在與自己開玩笑,不過楊炎在自己的對面,他與野牦牛隊的其他隊員還不是很熟悉,而且這些沉默寡言的男人們并不善于搞這種小把戲。
韓瑪頗覺驚異地坐在地上回過頭。格桑正站在他身后,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它,目光里那種似乎永遠也睡不醒的神情一掃而光,此時正懷著某種熱切的期待望著他,那眼神里又有一點那種小狗面對新事物才有的茫然。
也許是一秒鐘的沉默。
韓瑪高聲地大笑著向格桑撲過來,摟住它的脖子用力把它摔倒在地上。
陽光,翠綠的草地,最溫暖的風。
嶄新的世界向格桑敞開了大門。它懂得笑聲,人類只有在快樂時才會發(fā)出這種節(jié)奏明快的吠叫,在牧場上聽到這種人類的吠叫聲往往意味著可以得到一塊肉。但此時一切都不同了,一種巨大的情感使它渾身戰(zhàn)栗,它幾乎無法控制自己。那是一種它從未感受過的力量。
格桑激動地咆哮著,用力翻動身體,甩開了壓在它身上的韓瑪,跳開了,然后再次撲過來,那兇狠的動作像是撲向一頭侵襲牧場的野獸,它把韓瑪想象成一頭雪豹或是一頭黑狼。
站在一邊的楊炎以為格桑突然間發(fā)瘋了,手足無措地叫喊著,已經(jīng)有野牦牛隊的隊員取下了身上背著的槍。
但韓瑪并沒有發(fā)出被攻擊時的叫喊聲。
格桑叨住了韓瑪?shù)囊恢皇?,無論是氣勢與咆哮都是如此的逼真,似乎在撕咬,但它只是輕輕地將韓瑪?shù)氖趾谧约旱淖炖?。格桑凌亂長毛下的眼睛里流溢出黃昏湖水般溫和平靜的眼神。
一個人與一頭藏獒就這樣在帳篷上翻滾著,糾纏中格桑也會聰明地跳出來,然后再精神抖擻地找到韓瑪身上的某個漏洞再一次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