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還想出國啊,我想離開這個地方啊……”他臉上涕淚橫流,毛發(fā)亂成一團,眼睛對著我,眼神茫然,空洞洞的不知望向哪里。
我與許多人一起經(jīng)歷過險境,以往看見別人困頓不堪的時候,總能說些鼓勵的話,讓他振作起來,但此刻……
我找了條干凈毛巾,浸了冷水?dāng)Q干,遞給六耳。
六耳把臉抹盡,將毛巾疊好放在茶幾上,低聲說:“謝謝?!?/p>
這時他已經(jīng)安靜了下來。
“還有可樂嗎?”
我連忙又給他取了一罐。
六耳喝了口可樂,雙眼微閉,胸膛起伏。
“你還記得在福建的時候,我總是說有蚊子,身上癢,點了蚊香也沒有用嗎?可你卻一點感覺都沒有?!?/p>
“難道從那時候起就……”
六耳慘然一笑:“那時我還奇怪,雖然癢卻不見腫塊,回到上海之后,身上越來越癢,熬不住就去華山醫(yī)院的皮膚科看,卻查不出毛病,醫(yī)生開了兩支過敏性皮炎的藥膏讓我擦著試試。我全身上下都癢,那兩支藥膏沒幾天就用得差不多了,那時候麻癢漸消,我還以為真治好了?!?/p>
我聽他這樣說,當(dāng)然猜到發(fā)生什么,心里嘆了口氣。
“那天晚上睡覺前我又周身擦了遍藥膏,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復(fù)發(fā)。當(dāng)時我覺得這癢起來,簡直就是受大刑?!彼麖堥_手掌,掌心有一簇毛格外茂盛。
“便是天天癢得死去活來,把自己抓出道道血痕,也好過現(xiàn)在一百倍?!绷p輕道。
他看了一會兒自己的手掌,抬頭問我:“有剃刀嗎?”
我取了自己的刮胡刀給他,這刀我很長一段時間沒用,一直嫌麻煩,都用電動的了。
六耳右手握著刮胡刀,緩緩地在左手掌心刮過。他把掌心翻向下,一簇毛發(fā)飄落到地下。
他沖我笑了笑:“別擔(dān)心,待會我會掃掉的?!?/p>
六耳慢慢把掌緣和手指上的毛刮干凈,又開始刮手背。
“沒關(guān)系的,你刮?!蔽乙娝幌孪碌卦谑稚瞎危娂姷袈?,心里卻沒來由地一寒。
“第二天早上起來,刷牙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胡子長得特別快,洗臉的時候,連擦了四五把,卻總是擦不干凈,有一層黑色蒙在臉上?!绷Z調(diào)平穩(wěn),緩慢。仿佛在說一件和他完全沒有關(guān)系的事。
“你知道,我有點近視,我把臉湊得離鏡子很近,很近。我看清楚了,那黑色,是層黑毛?!?/p>
六耳把左手上的毛刮干凈,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這只蒼白的手掌,向我微微搖了搖:“你看,現(xiàn)在好了?!?/p>
“你……”我欲言又止。
“讓我刮吧,我還能做什么呢?”六耳低下頭去,開始刮左小臂。
“那個早上,毛還沒有現(xiàn)在長得快,長得長。我戴好隱型眼鏡,脫光衣服,在穿衣鏡前面仔細地看?!彼f話的時候,頭不抬起,只是看著刮刀在臂上來回地刮。說到這里,他停了一下,把手臂上刮下的毛吹到地上,然后繼續(xù)向上刮。
“我照完鏡子,把剩下的藥膏全都擦在身上。傍晚的時候,我跑出去買了脫毛膏。那個賣藥給我的女人,看見我想笑,又有點怕。我走出藥店的時候,里面的幾個女人立刻就聚在了一起。用完脫毛膏不久,毛就都掉了,連我的眉毛一起。臉上火辣辣地痛,我想是燒傷了。那東西是不能用在臉上的,可我顧不了許多?!?/p>
六耳把刀交到左手,張開右手掌:“睡了一覺起來,臉上完全不痛了,我跑進廁所照鏡子,然后就把脫毛膏扔了。這毛,一天比一天長得快。我把臉上和左手的毛剃了,留下右手,去了華山醫(yī)院。那個醫(yī)生看了我的右手,又看了我身上,臉色都變了。我做了一大堆的化驗,從皮膚科轉(zhuǎn)到了內(nèi)分泌科,住院觀察。護士每天早上刮一次毛,過了一天,增加到晚上再刮一次。原先病房里的兩個病友,也搬了出去。后來,記者就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