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她看起來跟腳踏車上的那位女士不太一樣。這是一個社交場合,她身上并沒披著那件老舊的橡膠雨衣。她那一頭略帶金黃色的短發(fā)絲,亂蓬蓬地覆蓋在額頭上,看起來倒是挺健康的,雖然有點油膩。(至今,她的頭發(fā)依舊保持這個模樣。)后來她得病了,我經(jīng)常得幫她剪頭發(fā)、洗頭發(fā),但年輕時她根本不想為這種事情費心。事實上,我覺得那個時代的女人――尤其是學術界的女人――并不怎么注重外貌;她們絕不會像現(xiàn)代女性那樣,刻意把自己弄得骨瘦如柴,看起來活像稻草人。那個時代,在大學圈子中,不修邊幅幾乎已經(jīng)成為學者的標志。盡管如此,在大學工作的女人卻很少穿長褲。那天傍晚,艾麗斯穿上一件老舊的、臟兮兮的蘇格蘭粗呢裙子,看起來太長,拖拖沓沓的頗不雅觀。我發(fā)覺,她那兩條腿又粗又短,緊緊包扎在一雙褐色棉襪中。20世紀50年代初期,尼龍襪還不怎么流行。
這個女人看起來確實很嚴肅,一本正經(jīng)。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朝思暮想的那個腳踏車女郎――就是眼前這位女士――竟然是學術界人士。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的心情一下子墜入谷底。第一次看見她時,我就把她當成我的夢中情人:一個守身如玉、癡癡等待我出現(xiàn)的女郎。我做夢也沒想到,她竟然是一位平凡的大學教師。大學的教職讓她在人生中獲得一個定位,但我不喜歡她被定位――即使是被我定位。不過,她的外貌卻讓我感到安心:她渾身上下找不出一點點性吸引力。她不會像一般女人那樣庸俗。她不是一個“女孩”,因此不需具備少女的吸引力。這就使得我對她的愛慕變得更加令人激奮,同時――為了一個相當可恥的理由――也更加讓我感到滿足。由于她缺少明顯的女性魅力,我就不必擔心她會吸引別的男人了。
為什么一開始我就確定,艾麗斯這個女人渾身上下找不到一絲性吸引力?對我來說,至今這仍是個謎團。其他人,不論性別,可不這么想。我那天真的、現(xiàn)在難以解釋的假定――她只能吸引我這個男人――使我不愿面對一個事實:在別人眼中,艾麗斯是一個具有強烈的、魔鬼一般的吸引力的女人。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們比我更了解這類事情吧。
“噢,約翰,你來了!我可以叫你約翰吧?”格里菲思小姐發(fā)出她那獨特的咯咯笑聲?!皝恚「驳闲〗愫湍嗫诵〗阋妭€面。艾麗斯,這位是咱們英文系最被看好的新秀,他的學位考試考得挺不錯的哦!在古英語文法上,我倒是挑出了他的一些毛病。我想這是他比較弱的地方,有待加強。不過,他那篇探討《 騎士的故事 》的論文的確寫得很扎實,非常精彩?!?/p>
去她的《 騎士的故事 》!她干嘛老提這篇論文?艾麗斯?默多克瞅了我一眼,態(tài)度頗為友善。她向我打個招呼,然后回頭繼續(xù)跟安迪小姐說話。格里菲思小姐遞給我一杯酒;我接過來,二話不說就湊上嘴巴猛喝一大口,結果卻嗆得臉都漲紅了。這是用杜松子酒和法國白蘭地調成的一種烈酒,相當于美國的馬丁尼。當然,那個時候人們喝酒是不加冰塊的。雖然在部隊里我常喝烈酒,但自從退伍后回到學校念書,我就不再碰它了,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缺乏喝酒的興致,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喝酒太花錢。艾麗斯和她那群朋友喝得很兇。結識她后,我又開始喝酒。
格里菲思小姐把我稱為英文系的“新秀”。我討厭這樣的稱呼。我并不年輕。這些女人比我大不了多少。我望望周遭,發(fā)現(xiàn)我是房間中唯一的男人。這個發(fā)現(xiàn)給予我某種滿足感,盡管這會兒我已經(jīng)被嘴里的烈酒嗆得暈頭轉向,狼狽極了。參加今晚派對的總共有四五位女士??匆娢覞M臉惶惑,端著酒杯一個勁咳嗽,她們紛紛回過頭來望著我,臉上流露出慈藹的神情。顯然,這些女人把我當成一個懵懂無知的小伙子,因此她們覺得,身為這所大學中最有學識、最世故的一群女人,她們有責任好好對待我這個小老弟。
但大家都圍繞著艾麗斯,爭著跟她講話。我被撇在一旁,跟格里菲思小姐閑聊;她那雙眼睛一直瞄向艾麗斯。即使在這樣尷尬的時刻,她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份渴望也讓我感到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