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過的每一天都像做噩夢。
而真正噩夢般的日子是從五月中旬開始的,萬喜良出現(xiàn)了幻覺,走在草坪,明明見到一個架雙拐的漢子過來,他趕緊讓路,就在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那漢子卻突然蒸發(fā)了,安靜告訴他根本就沒什么架雙拐的漢子過來;坐在屋里,明明看到電視機上有一個蘋果,伸手去拿,卻抓了個空……這種狀況屢屢發(fā)生,讓他很郁悶。安靜把她的項鏈掛到他的脖子上,項墜里鑲嵌著她的照片,她說放心吧,別怕,有我保護著你呢。
漸漸的,萬喜良添了一個毛病,無論是誰跟他打招呼,他都用手摸一下對方,判斷是不是幻覺,才敢答話。這時候的他處在一種奇怪的精神狀態(tài)下,就像我們發(fā)現(xiàn)雨燕繞著樹在飛,能預(yù)感到暴風(fēng)雨將要來臨一樣,他也有某種不祥的預(yù)感。主任卻對他說不必多慮,凡是身體某個部位出現(xiàn)病態(tài)時,神經(jīng)系統(tǒng)也必然會有這樣或那樣的障礙。這是正常的。
安靜每天都陪著他去看心理醫(yī)生,他不去,她就跟他鬧,逼他就范。心理醫(yī)生給他開的藥,她也監(jiān)督著他按時服用。那些日子,她總是穿得花枝招展,襯衣尤其色調(diào)明朗,說這樣能調(diào)節(jié)他抑郁的心理。她甚至還在他的房間里灑了些薰衣草味道的香水,讓他聞起來心情舒暢。
半個月以后,幻覺逐漸消失了,萬喜良的臉上又有了笑容,好像他剛剛度過了一個寒冷的漫漫長夜,清晨,太陽終于出來了。他吻她的時候,又恢復(fù)了昂揚的激情。一天,他吮著她的耳垂,說你知不知道我一旦病好了,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嗎?她說不知道。他告訴她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她做愛,而且要她懷上他的孩子。她咯咯笑了,說他是一個追求肉欲的大色鬼。他說才不是呢,當一個男人向所愛的肉體深處射精,滿足的其實是他的心靈,而不是他的肉身。
嘻嘻哈哈一陣子,安靜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真想生一個孩子,生一個你的孩子。
他說最好是女孩,長得跟你一樣美麗。她則說要生就生男孩,越淘氣越可愛。唇槍舌劍了半天,也沒個結(jié)果,只好暫時休庭。他們握著手,看著天,不語,一個神秘的微顫,經(jīng)過他們兩心深處。要是真能把我們的幻想付諸現(xiàn)實就好了,他們在想。
不過,幸運的是,他們彼此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新鮮的情感,不會膩煩,或者都來不及膩煩,他們不會像所有相處太久的夫妻那樣,每天晚上上床的時候照例男人親親女人的兩腮,如果女方有心做愛,就會把腿架到男人身上,并讓男人吻她的嘴,如果不想,就說一聲我累了。到最后,實在撐不住了,就離婚,像護士長那樣。這樣的生活太可怕了,乏味透了,乏味得像喝過三遍的袋茶。
不,這不是他們想要的。
他們所要的是留住現(xiàn)在。
比較起來,安靜的這種念頭似乎更為強烈,她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鐘表的指針都拔掉,讓時間停頓下來,停在眼下這一刻。她甚至還曾做過這樣一個夢:夢見自己爬上了這座城市最高的一座樓的樓頂,用撬棍把大鐘的表盤砸個粉碎。那座樓是那么的高,仿佛一伸手就能夠著天空……她把這個夢講給萬喜良聽,萬喜良只是摸了摸她的頭,然后點上一支煙,沒說話。
只要萬喜良吸煙的時候,她就想吸煙,平時不想。
她吸煙的樣子特嬉皮,總喜歡把煙叼在嘴角上,忽左忽右。萬喜良看不慣,就免不了要皺眉頭。
萬喜良不太喜歡女人吸煙,奇怪的是,他喜歡的女人沒有一個不吸煙的。沒辦法,似乎是命運使然。這天,他們剛點煙,正碰見值班醫(yī)生蟋蟀來查房,嚇得他們趕緊把煙丟到窗外,然后裝模作樣地拿起一份報紙來讀。蟋蟀是個小伙子,最大的愛好就是喜歡吹哨,不過,吹哨的水平一般,他一吹哨,病人們就想撒尿,所以,他在病人的黑名單上還有另外一個綽號,叫呋噻米。呋噻米是一種利尿的藥。
別人見蟋蟀都躲著走,安靜卻不,安靜經(jīng)常跟他探討吹口哨的技術(shù)問題,很有共同語言。而且,安靜的口哨吹得不錯,令蟋蟀折服,所以偶爾違個規(guī)犯個錯,蟋蟀也能替他們擔(dān)待點。
17
放療之后,總有這么兩三天萬喜良吃不下飯去,總惡心。安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天上午跑出去,去一家意大利菜館買意大利空心粉。她想,醫(yī)院食堂里的那幾道看家菜早已倒胃口了,換換口味也許會好些。她跟那個意大利老板很熟,可以讓他精加工一下。
說來也很有趣,她跟那個意大利老板的交情是吵架吵出來的,屬于不打不成交的那種。一次,在那看球,是中國隊對西亞一個球隊的比賽,裁判是個意大利人,一味偏袒西亞那個隊,結(jié)果中國輸了,所有人都把矛頭指向裁判,這個老板說裁判判罰是公正的,安靜就帶頭跟他吵起來。
這還不算,安靜等一干人連續(xù)幾天都站在意大利菜館門口攪他的局,給他來個堅壁清野,最后,還是老板服了軟,大罵了那個意大利裁判,才博得了安靜等人的諒解,菜館又生意興隆起來。以后,大家都成了朋友。那個老板叫安靜是義和拳。
她拜托老板每餐做一道風(fēng)味菜,換著花樣做,別重復(fù)。做好了派個伙計送到醫(yī)院去。甭看老板跟墨索里尼是老鄉(xiāng),又長了一雙藍眼珠,卻也很水滸,他拍著胸脯說小意思,包在哥們兒身上。聽安靜說要給他加一點車馬費,他怒了,說你太小瞧哥們兒了,哥們兒是這么摳門的人嗎?結(jié)果,不但沒要她的車馬費,還給她打了八折。
萬喜良知道她的良苦用心,為了讓她高興,吃不下也要吃,而且做出一副饕餮狀,果不其然,這真叫安靜開心得不得了,親昵地捏著他的鼻子,夸他是她的乖孩子。趁安靜不留意,他悄悄溜到衛(wèi)生間里再吐出來,吐出來反而胃口更舒服。他心里說對不起安靜,我不是故意的。
受蒙蔽的安靜仿佛受到莫大鼓舞似的,更來勁了,接下來又跑到川菜館、粵菜館和日本料理去給他定餐。她忘了誰說過,要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這種話她當然不信,但是看到萬喜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她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安靜說你太瘦了,我希望把你喂得胖一點。
萬喜良說這也是我畢生追求的目標,可惜,難以達到。
記得初中畢業(yè)的時候體檢,他的體重就是一百斤,跟豆芽菜似的,經(jīng)過十幾年的陽光哺育,他終于茁壯成長了,體重長到了一百一十斤,這是他最輝煌的記錄了。這個記錄保持沒多久,就病了,體重又大幅度下降,已經(jīng)下降到一百斤以下了。這年頭,全中國人民都在減肥,只有他是個例外,是個另類。他恨不得一口吃成一個胖子,這是他的一個遠大理想。
安靜說她從不吃奶油,不吃冰淇淋,不吃巧克力,怕胖。自十三歲開始就跟這些東西絕緣了。萬喜良就拼命地去吃奶油,去吃冰淇淋,去吃巧克力,吃的一個勁鬧肚子,仍堅持,隔一段,一過秤,不但沒胖,反而瘦了,沒辦法,也許自己就是這樣的品種,屬于苗條型。最后,只好放棄了努力。
萬喜良吃東西的時候,安靜只在一邊參觀,從來不跟他一起吃,就餓著。
奇怪的是,萬喜良越吃越瘦,而安靜卻越餓越胖,她的臉龐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棱角和充滿陽光的色彩,雙頰竟也微微凸起,像個吹喇叭的號手。
這讓萬喜良的心理極不平衡,他說老天并不像想象的那樣公平,看來。
安靜故意氣他,眨巴著眼說做人要厚道,嫉妒可是一個性情中人的大忌呀。
萬喜良悻悻地說你錯了,我不是什么性情中人,我只是性中情人 。說完就壞壞地笑起來。安靜戳了戳他的腦門,說你真流氓 。
這時候的他們還沒有意識到不幸正在悄悄地降臨到他們的頭上,否則的話,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子鼓了起來,調(diào)侃說可能是懷孕了吧。他卻鄭重其事摸摸她的額頭,說她發(fā)燒說胡話。她說她小時侯就以為男人和女人只要一親嘴就會懷孕,所以,從不讓男人親她,包括她的父親。
不幸,已經(jīng)露出了冰山的一角,他們卻對此一無所知,她坐在他的膝蓋上,親昵著,這會兒對他們來說不早不晚,來生苦短。
病房的門是沒有插銷的,他們獨處的時候,就用一把椅子擋在門口,有人推門,椅子就會倒,就會給他們報警,讓他們假裝莊重起來。
這天,真的有人闖了進來,幸好他們沒做什么有傷風(fēng)化的勾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