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那間病房永遠是昏暗的,因為他幾乎常年掛著深紫色的絨窗簾,床頭柜上的臺燈也總是開著的。他除了偶然到陽臺上去曬一會兒太陽之外,其余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躺在床上看那本關(guān)于阿爾泰的書,或遐想。病房里的擺設(shè)也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一臺扯斷了線的電話、一架沒插電源的電視和一本美人掛歷,每過一天,他便在掛歷上畫一個圈,對他來說,活一天就是賺一天,值了。
安靜說他這里簡直就是苦行僧打坐的破廟,青燈黃卷。安靜還說一個人活一天就該有一天的尊嚴,得像個樣子。她挽起袖子給他布置起來,先把她屋里的水彩畫揭下來,貼他的墻壁上,再采些花草裝點一下,連那些毛茸茸的加菲貓、史努比和泰迪熊也一起抱過來,擺在窗臺和沙發(fā)上,立時,房間里就顯得生趣盎然多了。他說你把你的這些小道具都轉(zhuǎn)移到我這,你呢?她說反正明天我就出院了,用不著了。他說你昨天說就要出院了,前天又說明天就要出院了,好像前天的前天也是這么說的,結(jié)果呢,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究竟有多少個明天夠你拿來搪塞我的?她狡辯說計劃趕不上變化,我也是沒辦法嘛。
她收拾完房間,掐個腰,檢閱著自己的勞動成果,突然在萬喜良的枕頭下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CD機,她說我以為你所有的細胞都壞死了呢,看來沒有,起碼有音樂細胞還活著,聽誰的歌哪,是威爾?史密斯,還是布萊恩?說著,她將耳機戴上,聽了兩句,就把CD機扔到床上,變態(tài),太變態(tài)了,你怎么可以把哀樂當音樂來欣賞呢,她氣咻咻地說。
他說你只要仔細聽,就會發(fā)現(xiàn),哀樂遠比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動聽得多。
把它丟掉,趕快把它丟掉,她晃動著食指對他說,你知道你現(xiàn)在最該聽的是什么嗎?是貓王!是《溫柔的愛》,是《奶油布魯斯》,是那些讓你熱血沸騰的東西!
他說我發(fā)現(xiàn),你有一種天生的領(lǐng)袖欲,喜歡扮演上帝的角色,說完就笑。
安靜坐下來,坐在他的對面,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笑,而且笑得很爽朗。
她說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吧,從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干活?
他告訴她他開過書店,也開過唱片行,還搞過廣告公司什么的,總之,下海撲騰了好幾年,既賠過錢,也賺過錢,僅此而已。當然,對現(xiàn)在的他來說,這些已毫無意義了。她問他,他賺錢的目的是什么,他搖搖頭,確切地說,他也不是很清楚,也許,他說,我賺錢的目的就是為了病了以后好拿來治病的吧。
接下來,她又問到了他的民族、籍貫、出生年月日以及家庭成員,最后才問到了愛情。他說他仍然是個單身漢。她一臉困惑地說,你的智商不算太低呀,按說,騙個把純情少女應該綽綽有余啊。他說都怪自己的嘴巴不好,缺把門的,整天胡說八道,結(jié)果,把人家都得罪跑了。
她說你舉個例子吧。他說有一次一個豪放女好不容易答應跟他上床,他感慨地說了句“對男人來說,其實性生活一直是一種目的,而對女人來說,性生活只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方式方法?!比思乙宦?,提起褲子就走了;另一次他跟某小姐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大放厥詞說“我們大多數(shù)的男女關(guān)系僅限于色情的層次上,而達不到情色的高度,因為情色是更神圣更形而上的一種東西,屬于稀有元素,可望不可即?!逼浣Y(jié)果可想而知,挨一巴掌了事了。
她說你哪來這么多的廢話???
他說美麗的廢話是談情說愛,高雅的廢話是意識形態(tài)。
她說你這張討嫌的嘴確實該打,挨一巴掌都是輕的,都算特赦你了。
他攤開雙手說現(xiàn)在好了,用不著再為這類八卦煩惱了,因為醫(yī)院是個讓時光停止的處所,更是個讓愛情止步的處所,愛情在別處,生活也在別處。
她說他太悲觀了。他笑了,說才不呢,我從來就是個樂天派,然后拍了拍手說算了,對我的質(zhì)詢可以告一段落了,還是說說你吧。
她好像打激靈似的褪了褪脖子,腦袋搖得跟撥浪鼓差不多,我沒什么好說的,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