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塔瓦涅一樣,奧朗則布也是個老人。在他晚年的照片中,那過長的臉看起來皺縮著,眉毛很濃,眼睛在層層疊疊的眼皮下面幾乎看不到了。他蜷縮在他的皇冠里面,又活了十六年。1707年他死了,偉大的印度蒙兀兒王朝也就此消失了。
這個王朝持續(xù)了一個世紀,經歷了六代帝王。在蒙兀兒王朝消亡之后,所有的勢力和組織都集聚起來爭奪這個王權:小諸侯們、各個部族、法國的幕后操縱者們,還有濫用賄賂和權利的東印度公司。在這些貪婪的勢力爭權奪勢的時候,蒙兀兒的珍寶也流失在這片大陸上了,其中就有“三位一體”上面的紅寶石。它們的形跡掌握在自己手中,珍貴寶石的歷史總是這樣的。
直到他離開伊拉克的那一天,薩爾曼仍然相信世界是個平面的。那時他很年輕,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
很久以后,當他神志不清醒時,這個想法變得更加隱晦。他開始堅信,世界不但是平的,而且還越來越薄。土地的厚度是有限的,在土地以外是無盡的深淵,而人類的使用也在不停地磨損土地。在城市里,土地已經被磨損得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沙土殼了,一腳踩錯就可能掉進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去。在那段時間里,他靜坐著一動不動,眼睛直勾勾地朝前面看著。他的世界變成了那扇被遺忘的門前踩得凹進去的門檻?!皥孕攀澜缡瞧矫娴摹敝皇撬珗?zhí)的一個方面,另外一面則是他的恐懼感。
但那一方面來得比較晚。小的時候,薩爾曼只相信他看到的東西。他能看到一枚不完美的紅寶石里面最輕微的一點點瑕疵,看到青金石里面的一點點偽造的金色。他看到,隨著他和丹尼爾慢慢長大,拉結卻越來越年輕。這當然是帶有欺騙性的,他們的姑姑已經五十多歲了,而當時在那個生活環(huán)境里,很多人不到三十幾歲就死了。他們倆兄弟開始工作。薩爾曼看到拉結越來越少戴她祖?zhèn)鞯亩h(huán)了,好像她不想影響她侄子們做事。但他還是看到拉結的耳垂是如何被那對沉甸甸的金耳環(huán)慢慢拉長,看起來就好像她還戴著那對耳環(huán)一樣。
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這是個堅硬的顏色,厚重得就像古老的血統(tǒng)。他看到他哥哥的眼睛顏色是變化的,當光線照在上面的時候,就從棕色變成綠色。他從遠處看丹尼爾,看著他強健高挑的身體,還有鉤形的臉。朱迪說那是他們父親的臉型。他看著街上彎腰走路的孩子們拖著長長的影子,沿著卡梅迪恩路回家。
他看著他周圍的城市。猶太人開始離開這里了,他們已經在這里居住了五千年,卻一年一年地離開這個地方,每年春天都有幾戶人遷走。他們在巴士拉乘船去孟買、加爾各答或者仰光。東方,他們總是去東方。
薩爾曼坐在房子東邊那扇門的臺階上,修理一把易貨交易來的槍,看著風沙從沙漠那邊吹過來,從門口吹進來。沒有人把沙子掃回去。在愛蘭德路以外,耶蘇夫的蜂箱被沙丘吞沒了,就像是縮小了的尼尼微和烏爾。
即使在晚上,在凌晨,街上的空氣聞起來也有一股腐肉的味道。這種味道充斥著所有的地方,是一種親切的酸味。雖然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但薩爾曼知道這味道是死城的味道。在這座死城里,原來聚斂在一起的東西漸漸開始分離了。
薩爾曼用他的眼睛看這一切,相信這一切,想著他怎么去改變這些事。他不再是個孩子,不再想著去改變整個世界,只想改變他所愛的人的生活。在夜晚的屋頂上,他躺在他的哥哥和姑姑身邊睡不著,做著他的出逃計劃。但當他睡著了的時候,就會夢到半龍半狗的怪物,檉柳下受傷的鷹爪印,沙漠像潮水一般掠過城市。
他還擁有孩提時代對卡迪梅恩市場的眷戀。在薩爾曼心里老是有些怨恨,這種怨恨是不斷儲備著的暴力,一潭毒水就要漲出來了。在晚上,他看到姑姑在廉價的米里面擇象鼻蟲,哥哥在用一只桑樹枝給街上的孩子做九孔笛。他看到他們在這些小小的勞動中的滿足感,心里便有一種挫折感在灼燒著。他想對他們大聲叫喊,想抓著他們的脖子搖晃,直到他們害怕得要命,不得不聽他講話。薩爾曼想讓他們相信,還有比這更好的生活,他想把他們帶到那里去,就像他愛著他們一樣,他也需要他們的愛。他的愛是慷慨的。
兄弟倆成了商人。對于伊拉克的猶太人來說,這實際上就是一種民族職業(yè)。他們開始一起工作的時候,薩爾曼就給他的哥哥買了一只帶表鏈的表。他這么做是出于本能,他想給丹尼爾一點東西,什么東西都行。那只表的外殼是厚厚的鍍金,表殼里面的表面是白色的。薩爾曼是從沼澤阿拉伯人伊拉姆那里秘密地買來的,表上面的玻璃已經裂了,表針也生了銹,就停在三點一刻。伊拉姆就以上面黃金的重量來算價錢,根本沒把它當作是塊表。他沒說他在什么地方得到的這塊表,薩爾曼也沒問。他用了五加侖石蠟,十二把剪刀,還有一只刻著黎凡特地圖的海泡石煙斗換了這塊表。
薩爾曼花了五個月的時間才修好這塊表。他給表盤換上了新買的玻璃,用邁赫梅的寶石打磨輪給他拋了光。他把里面所有的齒輪和細彈簧都取出來,梳理干凈上面的塵土,校準了里面的寶石。他很喜歡每一個部件都有自己用途的感覺。在表里面,每件東西都有自己的作用,沒有沒用的東西,就像魚的心臟和骨頭一樣是個有機的整體。
最后,薩爾曼把這些零部件都裝了回去,還給表上了弦,把它放在耳朵邊上聽它走動的聲音。每個小時這塊表就快整整五分鐘,一秒都不差,他為它的準確性和靈活性深感驕傲。
當他把這塊表送給丹尼爾的時候,丹尼爾用雙手捧著它,輕輕地擁抱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所以就什么都沒說。在表的弦柄上有一行辨認不清的螺旋形文字,在白色的表盤上還有兩行被黑色數字分開的外文。這是他最早學會讀的英文,上面寫的是:
倫德爾和布里奇
拉得蓋特山倫敦
丹尼爾在以后的每一天里都帶著它,他們順理成章地成為商人。他們倆都沒有主動地選擇這種職業(yè),而是跟著邁赫梅開始干的。
一得到拉結的同意,薩爾曼就在阿拉伯人邁赫梅的店里當了學徒。邁赫梅作定期的廉價寶石生意。如果有時候沒有足夠的活給兩個人干,邁赫梅就找點活兒。他一個人住在城市遠郊簡陋的小屋里,總是很沉默。年紀讓他變得溫和,薩爾曼從來沒見到過他有什么變化。
他很高興可以和一個城里長大的男孩一起工作。這個孩子受過教育,可以計算城里的十一稅,還會寫希伯來文和阿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