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一陣沉悶的鼓聲。但我只能看到站在前面的夫人緊身胸衣上的束帶,刑臺被擋住了。進(jìn)入這個宮廷一年多來,我參加過幾百場慶典,但沒有一次像這樣。
我往旁邊挪了幾步,伸長脖子,看到了那個被判刑的男人,在神父的陪同下緩緩地從塔中[ 倫敦塔:位于泰晤士河北岸的塔丘上,由城堡、炮臺和箭樓等組成的龐大建筑群,始建于1078年,在歷史上曾作為堡壘、宮殿、軍械庫和監(jiān)獄。]走到綠地上,那里搭著一個木頭平臺,斷頭臺就在平臺中央,劊子手單穿一件襯衣、戴著黑色頭罩準(zhǔn)備就緒。這不像是現(xiàn)實,更像是一出舞臺劇,我仿佛是在觀看一場宮廷娛樂似的。國王坐在他的王座上,有些分神,好像正在腦子里醞釀他的寬恕令。他的背后站著我新婚一年的丈夫威廉·凱利,我的哥哥喬治和父親托馬斯·波琳爵士,他們?nèi)忌裆?。我在絲綢拖鞋里抽動著腳趾,只求國王能夠快點開恩,好讓我們?nèi)コ栽顼垺N抑挥?3歲,我總是很餓。
白金漢公爵[愛德華·斯坦福(1477-1521):系金雀花王朝愛德華三世的直系子孫,因而玫瑰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被視為對亨利八世最有威脅的王位覬覦者。]站在遠(yuǎn)處的刑臺上,脫掉他的厚外衣。他算是我的近親,我叫他伯父。他參加過我的婚禮,還送我一只鍍金的手鐲。父親說,他在許多方面都冒犯了國王:他擁有皇室血統(tǒng),他掌握的過于龐大的武裝衛(wèi)隊令國王不能安穩(wěn)地待在王位上,最糟糕的是,據(jù)稱他說過國王眼下沒有、日后也不會有子嗣和繼承人,他將孤獨終老無人繼位這樣的話。
這種話是不能公然說出來的。國王、宮廷、整個王國都知道王后肯定會生個兒子的,肯定很快。不這樣說的話,就得走上這條路,踏上通往刑臺的階梯,而公爵—我的伯父此時正穩(wěn)穩(wěn)地、無懼地拾階而上。一個好的朝臣決不能提任何倒胃口的真相,宮廷生活應(yīng)該總是令人愉快的。
斯坦福伯父走到木臺的前端說遺言。我離得太遠(yuǎn),什么也聽不到,但是我一直盯著國王,等著他站起身,頒布皇家赦令。這個在清晨的陽光中站在刑臺上的男人曾是國王的網(wǎng)球搭檔,是格斗場上的對手,是無數(shù)場歡飲和牌局中的友人,從國王還是個小男孩時起他們就是同伴了?,F(xiàn)在國王要給他一個教訓(xùn),一個狠狠的、公開的教訓(xùn),然后原諒他,我們就可以去吃早飯了。
那個遙遠(yuǎn)的渺小身影轉(zhuǎn)向神父,低下頭去祈禱,親吻了玫瑰經(jīng)書。他在斷頭臺前跪下來,雙手抓緊木樁。我在想這到底是種怎樣的感受,把臉貼在光滑的木樁弧槽中,嗅著河上吹來的暖風(fēng),聽著頭頂海鷗的鳴叫。即使他做這些的時候知道是在演戲,不是真的,伯父一定還是覺得很怪異吧,明知道劊子手就站身后,還要把頭擱在斷頭臺上。
劊子手舉起他的斧頭。我望著國王,他遲遲不來插手。我回頭去看刑臺。伯父低著頭,伸展雙臂,這是許可的姿勢,是示意落斧的信號。我再看向國王,現(xiàn)在他一定站起來了。但他依舊坐著,英俊的面孔陰沉著。就在我看著他的時候,又響起一陣鼓聲,接著驟然停止,然后是斧頭的鑿擊聲,先是一下,又一下,再一下—聲音尋常得像劈木頭。難以置信的是,我看見伯父的頭顱滾落到干草堆里,猩紅的血液從怪異的半截脖頸上涌出。戴黑頭罩的劊子手把血污的巨斧放在一邊,抓著濃密的卷發(fā)拎起頭顱,于是所有人都看到那個奇怪的面具般的東西:從前額到鼻子烏黑一片,咧著牙齒露出最后的挑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