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8年的春天。李國良在省城呆了幾年,一直沒有站住腳跟,便準備去蘇北的W縣碰運氣。他在那里有個戰(zhàn)友叫潘永安,兩人關系很不錯,以前還睡過一個被窩。李國良進車站之前,買了兩根油條,開始檢票的時候,他把剩下的油條塞到嘴里,那雙沾滿了油的手,往頭上抹了又抹,這樣,頭發(fā)就開始泛光了。車開了八個小時,晃來晃去,李國良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車停下來的時候,他還以為已經(jīng)到了,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汽車的輪胎爆了。窗外,油菜花一片片地開著。
到達那個縣城的時候,天色已晚,風卷著街道上的樹葉,沙沙地響,縣城看上去有些破敗,房子都不高,最高的也只有五層。李國良的頭發(fā)上沾滿塵土,他下了車,從褲兜里摸了紙條,上面寫著地址:“順城街12號。”他邊走邊問,半個小時,終于來到了潘永安的門口,墻上濺滿了黃泥,上面貼著牛皮癬般的廣告紙。他沒有馬上進門,而是站在外面抽煙。他發(fā)現(xiàn)潘永安家是在一個十字街頭,正對面就是縣人民醫(yī)院,側(cè)面是一所中學,車來車往,還算得上繁華。抽完煙,他便去敲門。沒有人,他以為潘永安不在家。過了很久,才聽到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接著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女人,她說:“你找誰?”李國良說:“這是潘永安家嗎?”女人說:“你是誰?”李國良說:“我是他的戰(zhàn)友。”女人說:“那進來說吧。”李國良進了屋,女人喊:“哥,快出來,你戰(zhàn)友來了?!迸擞腊舱谙丛?,他穿上衣服,打開門,用毛巾擦著頭發(fā)。他留著鍋蓋頭,瘦得像一根蜘蛛絲??吹嚼顕?,非常意外,跑上來在李國良肚皮上打了一拳說:“狗日的,你終于肯來看我啦?!痹斫窍窗l(fā)水的味道讓李國良打了個噴嚏。打完噴嚏,李國良揉了揉鼻子說:“我不是忙嘛。”潘永安說:“你忙什么?”李國良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迸擞腊步o他倒水的時候,他就在屋里轉(zhuǎn)了起來。
那是老式的宅院,臨街的是兩層的小房子,木樓梯被磨得光溜溜的,后面也是兩層的小房子,中間是個很大的天井,這會兒,大紅的吊鐘花開得正艷。潘永安說:“喝水?!崩顕颊f:“你們家真大啊?!迸擞腊舱f:“一般般。你結(jié)婚沒有?”李國良說:“結(jié)啦,有兩個孩子呢,一男一女?!迸擞腊舱f:“你福氣真好啊?!崩顕紗枺骸澳隳??”潘永安說:“還沒有。你知道我是屬于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的那種人嘛,見到女人更是心慌。”李國良說:“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潘永安說:“以前還開個鋪子修電器的,生意還不錯,后來生了一場大病,現(xiàn)在什么也沒干了,除了吃飯,就是睡覺。你怎么樣?”李國良說:“說起來一言難盡啊,我前幾年開了個加工廠,還算不錯,每年掙三千多塊錢,后來被騙了兩次,又把我變成窮光蛋了。在省城呆了幾年,也只是混口飯吃,想來你這里看看,有沒有什么機會?!迸擞腊舱f:“現(xiàn)在掙錢不容易,我正準備到南方去呢。”李國良說:“為什么要去南方?”潘永安說:“我父母都在那里,他們給我和妹妹都找了工作的。”李國良說:“什么時候過去?”潘永安說:“下個月就走,要不你跟我一起過去?!崩顕加X得他這一趟白來了。他說:“我沒想過去南方?!边^了一會兒,李國良又問:“這里還有沒有什么親戚?”潘永安說:“沒有了,我家的親戚都在南方?!崩顕颊f:“等我掙了錢,再去南方看你吧。”潘永安和他擊了一下掌說:“一言為定。”
潘永安的妹妹在廚房做飯,菜倒進鍋的時候,發(fā)出咝咝的聲音。李國良說:“你們走了,這房子怎么辦?”潘永安說:“當然是空著啦。”李國良說:“空著多可惜啊。”潘永安說:“還能干什么呢?”李國良說:“要不,你租給我,我在門口擺個攤,賣點水果什么的?!迸擞腊舱f:“這個主意不錯,你要住就住,千萬別提租金的事?!崩顕颊f:“你不要租金,我就不住了。”潘永安說:“我們之間,還要談錢干什么?!崩顕颊f:“親兄弟明算賬嘛。”潘永安說:“那這樣吧,收你三十塊錢一個月吧?!崩顕颊f:“好嘞?!迸擞腊驳拿妹谜f:“可以吃飯啦?!迸擞腊舱f:“喝點酒吧。”李國良說:“我很少喝的?!迸擞腊舱f:“少喝點,我們兩個多少年沒見啦?!崩顕颊f:“有七八年了吧?!迸擞腊舱f:“時間過得真快啊。”李國良說:“是啊,一眨眼就過去了那么多年?!蹦且煌砩希麄儍蓚€人又睡在一個被窩里,說著以前的事,說到后來,眼皮都睜不開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潘永安帶著李國良在縣城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摸了摸情況。第四天,他就去批發(fā)市場拿了蘋果、橘子和香蕉來賣。生意還不錯,去醫(yī)院探望病人的,一般都要在這里買點水果,一天下來,能掙上二十多塊錢。一晃,就到第二個月了,潘永安和他妹妹要到南方去了。潘永安說:“這家我就扔給你了,你可以把一家人都接過來住嘛?!崩顕颊f:“你們什么時候回來?。俊迸擞腊舱f:“這可說不一定,也許我就在那里成家啦。”李國良說:“那我先把一年的房租交給你?!迸擞腊舱f:“等你掙了錢再說嘛?!崩顕颊f:“一定要給的。”潘永安推讓著,最后還是把錢收下了。水果攤還擺著,不過,李國良的心思已經(jīng)不在這上面了。潘永安走后,李國良突然覺得這房子是他自己的了,他想著自己的計劃,竟忍不住大笑起來。新出了一種煙叫“時來運轉(zhuǎn)”,他天天都抽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