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第一陣暖風剛剛吹過,馬戲團就來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從什么地方來。那天上午,有一個身披栗色披肩,腳穿短靴的小伙子騎著馬在村子里竄來竄去,手里拿著喇叭不停地喊:“今晚七點,馬戲團有精彩表演,千萬不要錯過?!标惞褘D是第一個看到騎馬的人,她撒腿就往家里跑,別人問她為什么那么慌慌張張,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好啦,土匪來啦,土匪來啦。”沒一會兒,她就跑回家,拴上了門。她心跳加速,貼著門,聽著外面的動靜。孩子們看到馬都覺得很新鮮,便跟在馬屁股后面跑,馬跑著跑著,便停下來,拉一堆青色的糞便。馬戲團的帳篷就搭在村子西邊的空地上,那里原來有一座教堂,后來在大火中燒掉了,剩下一片廢墟,大石頭都讓人搬走了,只留下一些無用的碎石,一到春天,草叢就格外茂密,草叢里有鮮艷的蛇果,那是蛇最喜歡的食物。孩子們平時不敢去那里玩。孩子們在旁邊候著,看著他們化裝,他們希望天早點黑下來。
吃過晚飯,大人們也陸續(xù)地來了,但聽說要兩塊錢一張票,都不想進去了。
五牛也來了,他說:“兩塊錢太貴了,看完戲,難道讓我們喝西北風嗎?”
賣票的說:“兩塊已經(jīng)是最便宜的了。”
“你們有什么節(jié)目?”
“你想看什么節(jié)目?”
“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你想看的,我們都有?!?/p>
“你哄三歲的細佬?。 ?/p>
“不信,你買了票進去看看?!?/p>
“我看完了,再買票還差不多。”
“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喇叭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請大家買票入場,請大家買票入場?!蹦锹曇粲痔鹩稚?,像棗子似的,讓男人覺得心動,讓女人覺得肉麻,但還是沒有一個人買票。
陳寡婦跟王阿姆說:“我看他們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錢?!?/p>
王阿姆說:“這張票夠買一斤多肉了。”
王阿姆旁邊就是賣票的,她說:“你們的票太貴了,不降價沒有人會看。”
賣票的問:“那你說多少?”
王阿姆不說話。陳寡婦接過話頭說:“當然是不收錢最好?!?/p>
賣票的說:“那怎么可能!”
王阿姆說:“那就收一角?!?/p>
賣票的肺都氣炸了,不理她們了。
喇叭里又傳來那個女人的聲音:“我們?yōu)榱舜鹬x鄉(xiāng)親們的厚愛,現(xiàn)在每人只收一塊錢,精彩表演馬上就要開始了,雜技、魔術(shù)、勁舞表演,要多精彩就有多精彩,請大家趕快買票入場?!边€是沒有人買票。在燈光的照耀下,老人們在帳篷外面吹牛,青年男女在光線較暗的地方談情說愛,小孩子們在中間穿來穿去。到晚上十點鐘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進去看他們的演出,馬戲臺只好草草收場了。他們連晚飯都沒吃,這會一點力氣都沒有,賣票的不停地發(fā)著牢騷:“以后就是拿轎子抬我,我也不會到這個鬼地方來了,這里的人實在太摳門了,屙完尿,恨不得還要舔舔那玩意兒?!?/p>
幾個月后的一個下午,國良的姆媽急匆匆地跑到農(nóng)機站來找國良伢,她說:“你快回去,你大大好像不行了?!眹钾蟾劯4笳f了一聲,就往家里跑去,一路上,他問:“大大哪里不舒服?”國良的姆媽說:“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還去地里修田埂,田埂光滑得像骨頭麻將一樣,連一棵草都沒有,回到家,只說是有點累,腳都沒洗,就躺在了床上。我也沒管他,就去地里挖洋芋,回來的時候,老遠就聽到哎喲哎喲的呻吟聲,回家一看,他躺在床上,肚皮發(fā)脹,像一條死魚。我問他哪里不舒服,他也不說,嘴里念道,我快要死了,快叫國優(yōu)和國良來。”李國良來到他大大的跟前說:“大大,我來了。”他大大把眼皮抬了一下,又閉了起來,咳了起來。李國良說:“大大,你哪里不舒服。”他大大則不停地說:“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崩顕颊f:“我送你去醫(yī)院?!崩顕紲蕚浒阉车结t(yī)院去,他死死地扣住床上的雕花木柱,還用腳踢著李國良。突然,他大大在床上屙了一泡尿,他說:“我屙血啦,屙血啦?!崩顕颊f,我送你去醫(yī)院。他大大說:“我不去,我快要死了?!崩顕紱]辦法,只好坐在旁邊抽煙。
李國優(yōu)是半個小時后趕到的,他和李國良商量著如何把老頭子弄到醫(yī)院去。老頭子聽到醫(yī)院這個詞,馬上就有了反應,他說:“只有敗家子才去醫(yī)院……我快要死了……我要死在家里……我不要死在醫(yī)院。”老太婆在一旁,偷偷抹著眼淚。她出了門,一抬頭,就看到了泡桐樹的枝頭有一只烏鴉,它從一根樹枝跳到另一根樹枝上,嘴里發(fā)出呱呱呱的聲音,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她心想,看來老頭子真的熬不過今天晚上了。她跟李國優(yōu)說:“你先去把棺材訂好,再把主重們都叫來?!崩顕鴥?yōu)嗯了一聲,就出去了。李國良還在老頭子身邊,余美鳳也在他身邊,李國良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來的。老頭子握著李國良的手,老頭子的手很冰涼。國良的姆媽在外面跟吳太婆嘀嘀咕咕地說著話??諝饫镉幸环N臭味,烏鴉就是聞到這種氣味才來的。國良的姆媽在屋里撒了花露水,想掩蓋住死亡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