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蘋下地走路，是第二年春天的事。她還是不會講話，她屁股往后一撅，搖搖晃晃地走到隔壁去，奶奶碰都不碰她一下，爺爺有時還抱她一下，她特別喜歡扯爺爺?shù)暮?，老頭子被弄得哭笑不得。每次老頭子在喝酒的時候，她就會把嘴巴張得大大的。

那一天早上，李國良抱著她到鎮(zhèn)上去了，她手里緊緊握著一顆花生糖。談福大看到李小蘋胖乎乎的樣子，忍不住就笑了起來。他想抱她一下，一看自己油膩膩的手，伸出去又收了回來，笑笑說：“把糖給我吃吧。”李小蘋便把手伸了過來。談福大去拿時，她又縮了回去。

李國良喊了他一聲“師傅”，談福大笑呵呵地應(yīng)了一聲。談福大昨天才收他做的徒弟，本來他是不想收這個徒弟的，白茫鎮(zhèn)上的手藝人都不會隨便收徒弟，他們認為教會了徒弟就會餓死師傅。談福大覺得李國良忠厚老實，又有鉆研心，心里很有些喜歡，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但有一點，李國良以后不許在白茫鎮(zhèn)另開修理店。李國良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因為，他從來沒想過開店的事，他就想有一臺自己的拖拉機，如果拖拉機壞了，自己能修，不用去求別人而已。

那天早上，李國良聽說鎮(zhèn)里面要辦服裝廠了，便抱著李小蘋跑了回來。他站在門口喘著氣。聽到動靜，余美鳳把頭鉆進了被窩。李國良來到臥室一看，余美鳳還在睡。他說：“美鳳頭，快起來，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币姏]有動靜，李國良就去掀她的被窩。余美鳳說：“你撿到錢啦？”李國良說：“不是?！庇嗝励P說：“那你那么高興干什么？”李國良說：“我聽說鎮(zhèn)里要辦服裝廠，你可以去上班啦?！甭牭健吧习唷眱蓚€字，余美鳳眼睛像燈泡一樣亮了起來。因為，有工作的人在鎮(zhèn)上是非常了不起的，只有城里人才有班可上，白茫鎮(zhèn)上，除了鎮(zhèn)政府、學(xué)校、糧管所、供銷社，還有橡膠廠，就再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上班了。李國良說：“還不快起來？”余美鳳說：“起來干什么？”李國良說：“要考試的?！庇嗝励P說：“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碰縫紉機了?！崩顕颊f：“那怎么辦？聽說要自己帶縫紉機去考試的。”余美鳳說：“那就去借一臺嘛?！崩顕颊f：“誰愿意把縫紉機借給別人用呢？”余美鳳突然想到崔金光家有一臺蝴蝶牌的縫紉機。她說：“我可以試一試?！崩顕颊f：“我們村里誰家有啊？”余美鳳說：“這個你別管，什么時候考試呢？”李國良說：“好像是后天?！庇嗝励P倏地一下坐了起來，趕緊刷牙洗臉，她感覺今天走路的姿勢都不一樣了，腰板挺得直直的，感覺自己已經(jīng)是有工作的人了。

她來到崔金光家，門卻是關(guān)著的，她喊了好幾聲“阿娣頭，阿娣頭”，才聽到屋里面有回音，原來王阿娣和她一樣，也是個懶婆娘，這會兒，還呆在被窩里做美夢呢。王阿娣來開門的時候，頭發(fā)亂得像雞窩，眼睛腫得像水蜜桃，還不住地打著哈欠。余美鳳說：“阿娣頭，我有個事情要找你幫忙?！蓖醢㈡氛f：“什么事情？”余美鳳說：“你先說，你肯不肯幫我？”王阿娣說：“能幫的我一定幫?！庇嗝励P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蓖醢㈡氛f：“說吧?！庇嗝励P說：“我要跟你借個東西?！蓖醢㈡氛f：“什么東西，只要不是我男人，其他的都可以借?！庇嗝励P被她逗笑了，她說：“我想借你的縫紉機?！蓖醢㈡氛f：“我當是什么大事，原來是縫紉機啊，你拿去用就是了。”余美鳳一把握住阿娣的手說：“真是，真是，太謝謝了?！蓖醢㈡氛f：“講那么多見外的話干什么?！?/p>

那天中午，李國良就和余美鳳把縫紉機抬到了家里。整整一個下午，余美鳳都在縫領(lǐng)子和門襟，對李小蘋的哭聲，也置之不理。李小蘋哭著哭著，就縮成一團睡著了。那個下午，屋子里彌漫著剪刀和縫紉機的聲音。先是剪刀在布上咔嚓咔嚓的聲音，然后是縫紉機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一連串的滑音。余美鳳特別地興奮，絲毫都感覺不到疲倦。李國良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余美鳳還沒有停下來。李國良說：“你怎么不開燈？”余美鳳說：“我忘記了嘛?！崩顕颊f：“你不怕變成瞎子嗎？”余美鳳說：“瞎就瞎唄。”李國良開了燈，屋子里模糊的一切，一下子變得明晰起來。李小蘋也餓醒了，她哭得更厲害了。

考試的日子要到了，余美鳳一晚上睡不著，她像是炒鍋里的板栗似的，翻過來翻過去。她擔心自己考不上，如果那樣的話，村里人一定會笑她的。她推了推李國良。李國良迷迷糊糊地問：“干什么？”她說：“你說我能考上嗎？”李國良說：“我怎么知道。”她說：“我怕考不上，別人會在背后說我閑話?！崩顕颊f：“嘴巴長在別人臉上，你管得著嗎？”余美鳳嘆了一口氣，心想，不去試一試又怎么知道呢？

余美鳳起了個大早。李國良說：“起這么早干什么？”余美鳳說：“我睡不著?！彼謥淼搅丝p紉機前。考試的地點在糧管所。她和李國良兩人挑著縫紉機。其他人都有說有笑，只有余美鳳一聲不吭，她們談的那些事情，盡是些雞零狗碎的破事，余美鳳一點興趣都沒有。李國良把縫紉機抬到糧管所的水泥地上，工作人員開始造花名冊。李國良出來的時候，在門口碰到了陳寡婦，她挎著一籃雞蛋，準備到集市上去賣。她像鬼魂一樣輕輕拍了一下李國良的肩膀。李國良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到是陳寡婦，不禁皺起了眉頭。陳寡婦說：“國良伢，她們在做什么？”李國良說：“服裝廠招工?！标惞褘D說：“那我也去試試。”李國良說：“你會什么呀？”陳寡婦說：“我會扎鞋底?！崩顕颊f：“要會用縫紉機?！标惞褘D說：“這有什么，那玩意兒只要是人就都能學(xué)得會?！崩顕贾浪莻€沒完沒了的人，不想理她，找個角落，蹲下來抽煙。男人們都蹲在地上，等著自己的女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