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紐芬蘭來說,這倒不是個糟糕的名字。"他說。
酒醉時,父親的口才出奇的好,尤其是講到他自己和命運對他的極度不公時。"我本該留在波士頓的。"他說,"天哪,究竟是什么讓我離開那片富庶之地回到這塊被上帝拋棄的城市,靠一個只因在海港入口處掛了只大黑靴而出了名的老頭過日子?"
我們經(jīng)常去沃特大街的鞋鋪。祖父戴維·斯莫爾伍德是個身材矮小、眼睛很亮的老頭,在店鋪里總穿著燕尾服,胡子特長,看懷表時得把胡子捋到一邊。對待顧客他總是小心翼翼,卑躬屈膝,這讓我為他感到有些難過。我覺得他生來就是管店的。我從沒見過父親跑前跑后,手里拿著鞋拔子,像我祖父那樣,給人拿試穿的鞋,跪下來托著別人的腳把靴子套上。(父親說老頭子的手上總有一股別人的臭襪子味。我母親卻說他的皮夾子里有別人的錢幣味。)只要顧客穿起一雙鞋或靴子試著來回走動時,祖父總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亦步亦趨,人家轉(zhuǎn)身他也轉(zhuǎn)身,人家停下他也停下,熱切地一會兒看看顧客的臉,一會兒看看他的腳。
我們從來不缺的東西就是靴子和鞋,因為幾乎不花什么錢就可從店鋪拿來幾雙。
在街坊里,要認(rèn)出斯莫爾伍德家的孩子是輕而易舉的事:衣衫襤褸,但腳下的鞋和靴子卻極不協(xié)調(diào)地又新又亮,為此我們沒少被別人取笑,尤其是當(dāng)我們大家一齊換上新鞋的時候。
父親從不利用家庭的這個特惠,而是常年穿著同一雙靴子或別的鞋,等到不得不換新鞋的時候,他也是去自家的競爭對手哈蒙德的店里全價購買。我腦子里揮之不去的印象是,他那雙破破爛爛的鞋,那雙補了又補的長統(tǒng)靴,在門廳里總是放在離我們的靴子很遠(yuǎn)的地方,儼然是一種抗議。我們總是革履嶄新,而他卻總是破屐爛履,這使他與我們很不一樣,我們孩子們覺得這很滑稽,可母親卻說這很丟臉。
對父親來說,那只黑靴子猶如女巫,晚上,他的夢里滿是靴子,白天講出來好像滑稽可笑,但經(jīng)常令他夜不能寐,害怕睡著了又做起夢來。他常給我講那些夢,講他夢見峽口處吊在鐵棒上的那只靴子在風(fēng)中搖晃,猶如靴子形狀的鐘鈴,死寂中透出不祥。有時候又像是靴子形狀的墓石。
一天,母親說他夢里"醉酒的杯子比靴子還多",父親笑了,整個下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重復(fù)著這句話,仿佛是在稱頌她的風(fēng)趣。不過,那天晚上,他遲遲未睡,聲稱"家里常燒的可燃物"快完了,他要準(zhǔn)備燒靴子了。
"燒吧,燒了還會有的。"母親說著,心想"你敢?"。不料他真的動手了,用靴子點起了一堆熊熊大火,燒了整整一夜,每燒一雙他都要宣布被送進(jìn)火焰的是誰的靴子:"我現(xiàn)在燒喬的長統(tǒng)靴了。我現(xiàn)在燒賽迪的鞋了,有銅扣環(huán)的那雙。"
當(dāng)皮革燃燒的氣味飄到樓上時,母親說:"我要去告訴你老爸。"
清晨,我們腳下穿的所有東西只剩下壁爐里的一堆燒焦的鞋底了。父親甚至把我們放在爐邊以便清晨下樓吃早飯時穿著暖和的拖鞋也燒了。唯一沒燒的是他自己的靴子,母親起床時他早就穿著它去干活了。母親把自己那雙拖鞋藏在床底,因而幸免于難。隆冬臘月,她穿著雙拖鞋一路走到沃特大街的鞋店。那天晚上,一大包的靴子、鞋子和拖鞋被送到了家門口。父親回來得很晚,后悔得要死。他把賽迪抱到膝上,對她說燒了她的小靴子他感到抱歉,說得她都哭了,不過白天她還很高興,光著腳丫被困在家里,無論如何只好逃一天學(xué)了,跟我們大家一樣的高興。整個晚上,父親一臉恭順、靦腆地坐在沙發(fā)上,呆望著爐火。
母親總是預(yù)言父親不久會消失。她從沒見過哪個酒鬼不會一走了之的,遲早會的。她說她心里清楚,終有一天他會屁股一抬離開我們,時間不會太久了,從前她見過這樣的男人,父親正在顯露所有的跡象。
"終究有一天早晨,你會走出這家門,我們會再也見不到查利·斯莫爾伍德了。"
"也許會的。"父親的回答引得我們這幫小孩大哭大叫。
"你要是走了,我不會想你的。"母親說。
等我們都上床了,父親便開始唱《去蒂帕雷里的路很遠(yuǎn)》 和他能想到的其他離別歌。
"你可聽見,我的明妮·梅?明天一早我將離去。"
"我咋沒聽見?"母親回答,"蒂帕雷里,明天一早你快去。"
"暮色蒼茫晚鐘遲/黑幕將至夜深沉/待到吾等登船時/休要悲嘆離別恨。"
"不會的。"母親說。
不喝酒的時候,父親乖乖地、靜靜地坐在房子里,時不時地發(fā)誓說自己絕不再喝了。"孩子,"他對我說,"我有教訓(xùn)了,不再喝了。你不會看到查利·斯莫爾伍德再喝一口酒了,不再喝了。"他會想出宏偉的掙錢計劃,編造出令我們神魂顛倒的故事,說有朝一日他會給我們帶來財富。他走到外面的臺階上,駐足片刻,依依不舍地仰望城市上方的天空,仿佛他離家多年剛剛回來,仿佛他知道自己的清醒不會長久,因為自己已無可救藥了。他清醒時的那種懸而不定讓人難以忍受,因為我知道他終究會重新酗酒的,唯一的問題是何時。說真的,他清醒的時候,家里好像反而不對勁了,他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而是學(xué)著清醒的模樣?xùn)|游西蕩,好像不太清楚清醒的人到底該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