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雙腳著地時,他幾乎是在猛奪提包。
我把包抓得更緊。
"我自己會拿。
"我說。
那個男孩好像沒聽見,或者沒聽懂我說的話,眼睛盯著的不是我,而是提包,臉因為用力而扯歪了,腮幫鼓起,眼睛瞇縫著快要閉上了。
我簡直不相信他有這么大的力氣。
我倆旗鼓相當,拉扯著提包開始轉圈,像是在玩什么游戲一樣四只腳在鵝卵石上拖曳。
"你會把提包扯壞的。
"我說道,可他緊盯著的就只是提包。
我朝警察望去,希望他們插手,又害怕他們插手,擔心要是包被扯開,里面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信卷倒出來該怎么辦?最后,我擔心再這樣拉扯下去,警察可能會干預,于是只好作罷,松了手,由于松得太突然,那個男孩往后一仰,失去了平衡,后背在鵝卵石上磨擦著,可雙手仍高舉著提包。
他轉過身,站起來,身體還在往后滑。
他穿過人群,朝馬車跑去,全速在跑,因為那提包幾乎沒有重量。
我跟在他身后,努力盯緊人群中的他,害怕盯錯了人,再也看不見那些信卷了。
我撞上了無數(shù)的人,慶幸自己聽了縱帆船上那個紅頭發(fā)的話,把錢從錢包轉移到了我的褲袋里。
他說,偷褲袋里的錢更難。
他還明確地告訴我,在紐約,到處都有小偷。
"200元現(xiàn)錢!"他邊說邊搖頭,看著我把錢從錢包里拿出來揣進褲袋。
以前我見過美元,但手里從沒拿過。
"兩個口袋都放點。
"他說,"一旦安頓好,就把錢存進銀行,否則很快就沒了。
"我看見那個男孩跳上一輛馬車。
就在他伸手去拿車夫用拇指和食指捏著的那塊硬幣時,我趕緊一把從他那兒搶過提包。
那個車夫體壯如牛,戴了頂很不合適的圓頂硬禮帽,蓄著四四方方的小胡子,他一把捏住硬幣,眼睛看著我。
"先生,想坐車嗎?"他用我覺得像是愛爾蘭人的口音問道。
我看了看那個男孩,他的眼睛像是粘在了車夫的拳頭上,里面捏著他掙來的但可能得不到的硬幣,在我看來,他的眼神跟我倆搶包時的一樣呆滯。
提包不重,我原打算走路,可我不知道往哪兒,于是,我還是說:"好吧。
"車夫扔下了那塊硬幣。
錢剛一落進手掌,那男孩拔腿便走。
他飛跑著回到人群當中,朝輪船奔去。
我叫車夫帶我去相對比較便宜的旅店。
那天晚上,在溽熱的房間里,我躺在毯子上面。
兩扇窗戶我都打開了,但依然無法入睡,即使在這個時分,噪音也毫無減弱的跡象。
我心想,這城市離江河、大海這么近,為什么一絲風也沒有?像沙漠里干渴的人渴望水一樣,我渴望來一陣微風。
窗簾紋絲不動。
在圣約翰斯的室內(nèi)也不會像此時曼哈頓的室外這般熱。
我閉上眼睛,回想起搶我提包的那個男孩的臉,我懷疑以后會不會再見到他,不過我敢肯定,即使一年之后在街上碰見他,我也會認出他的。
他或許是跟這城市一同長大的,曼哈頓的一個產(chǎn)物,我跟他完全不一樣。
我懷疑他究竟會不會講英語。
昨天的這個時候,我似乎深信這就是我一生中最偉大的日子,可我現(xiàn)在感到的卻是一種模糊的、茫然的失望。
我期待的究竟是什么?我猜想,大概是第一眼看見這座曾孕育過我的城市時所產(chǎn)生的一種激動的感覺,或許是一種回家的感覺,回到自己生命開始的地方。
從前,當我看著曼哈頓的圖片或明信片時,我經(jīng)常這樣想,我是在看一個孕育自己的地方。
我覺得自己曾經(jīng)想過,當我親眼看見真正的曼哈頓時,我的感受肯定比看見它的照片時強烈1000倍。
可在船上,在坐著馬車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時,我卻沒有這樣的感覺,不知這是為什么。
我的腦子里只是在想,當弗朗西斯·斯特德再也不肯回家,再也不愿一看見我就想起自己不是我父親時,他選擇了逃避,這就是他跑來生活的城市。
這里不是布魯克林,不是我真正的父親在遠征的間隙生活的地方。
然而,即使看見了布魯克林,我也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激動過。
不知道庫克醫(yī)生每次在河對面遙望曼哈頓時是否想起過我,是否想起那天他坐渡船過河,在酒會上遇見了我母親?站在布魯克林,望著太陽沉入曼哈頓的高樓大廈之后,他也許想過許多崇高、遠大的事,在所有那些思想中,是否有過"那兒,就在河對面,是孕育我兒子生命的地方"?每次跨過布魯克林大橋去曼哈頓時,他是否想過那一天?我想起了達夫妮叔母,立刻意識到是一種負罪感抑制了我理應感到的興奮,我感到有罪,因為我拋棄她比弗朗西斯·斯特德拋棄我和我母親還要突然。
算上我出發(fā)的那天晚上,這是我離家出走的第四個夜晚。
我懷疑自從在我的床中央發(fā)現(xiàn)我留給她的那張便條之后,她有沒有安睡過片刻?在度過了快14年的時間之后,她又一次跟愛德華叔父一起,孤寂地守著那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