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絞纏,驕陽底下,我抬眸望去,琉璃如透的陽光下,一馬一人潔白如雪、黑色如墨,靜好如流光。隆慶王長身而立、呆呆地望著我,一身墨色衣袍,廣袖孤清,袍角低回,散發(fā)出懾人的氣度。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耀眼的陽光將他的臉膛照得恍如神明。他是興族戰(zhàn)無不勝的戰(zhàn)神,卻是中原南人的惡魔,滿手血腥,滿身殺戮,罪孽罄竹難書……
我走到他跟前,倏然發(fā)現(xiàn)他下垂的手指仍自不停地滴血,而他毫無所覺。
我低嘆一聲,抽出絲帕將他的傷口裹好,只覺他磅礴而灼熱的目光將我籠罩,比陽光更加炙熱。
“方才……我仿佛看見了一個(gè)仙女,我們興族圣女湖傳說中的仙女?!彼陀牡?,好似大男孩般的靦腆,“這身裳裙很美麗,仿佛翩翩起舞的飛雪,又像滿樹梨花開……”
這是昨日的衣裳,羽白色穿枝疏影瓊香滑絲長裙,輕若羽毛,影似輕煙,暗香如蘭,是去年夏時(shí)二哥從浙州帶回來的絲緞,便做了這一襲長裙。二哥,二哥……
我頷首下去,娥眉暗自絞結(jié),沉思道:“隆慶王何時(shí)率軍北上洛都?”
“不要叫我‘隆慶王’,好么?嗯……叫我‘阿雷’吧。”隆慶王脈脈地凝視著我,伸手拂開我鬢邊流垂的發(fā)絲,“暫時(shí)不會(huì)北上,前兩日剛接到陛下密旨?!?/p>
思及唐抒陽說過的洛都興朝局勢(shì),假若隆慶王十二萬大軍果真陷于江南,興朝便岌岌可?!綇?fù)著心底涌起的絲絲驚喜,我凝眉道:“哦?那你要留在揚(yáng)州了?”
他抬首望天,剛毅的唇邊流溢出一絲苦澀,悵惘道:“三日后便會(huì)離開揚(yáng)州,拔營南下。”
“南下?”我故作驚奇道,旋即隨意猜測(cè),“你還要南下攻城?是浙州么?”
他點(diǎn)點(diǎn)頭,忽而無限期待地盯著我,:“假如沒有遇見你,我會(huì)毫不猶豫地率軍南下,可是,我……行軍打仗,好似一夜之間,喪失了所有的興趣。在我以往三十多年的日子里,我唯一的信念便是馳騁沙場(chǎng),攻下一座又一座的城池,而今,這個(gè)信念,被另一個(gè)信念取代,你知道是什么嗎?”
他勾起我的下頜,深眸熠熠:“見到你之前,我夢(mèng)想著要找到你,如今,我要得到你的真心!”
蝶戀花(8)
皎皎夜空,繁星璀璨,孤月一輪;秦?fù)P河岸邊,黑衣白綃儷儷成雙。秦?fù)P河潺潺流淌,從西至東、滟滟波光澄澈千萬里,江天一色無纖塵。
隆慶王輕輕地?fù)е?,笑意橫生:“假如往后每日能與你閑坐夜空之下,望月清談,此生無憾矣!等我北上洛都,稟明陛下,我便陪你放遠(yuǎn)江湖、游歷四方,穿越江南杏花煙雨,行走西北茫茫草原,奔跑東南浩瀚大海,我想呢,在海濱蓋一棟小木屋,跟漁民一樣過日子,枕著海濤聲聲入眠,迎著燦爛霞光開始每一日,夜里坐在沙灘上吹海風(fēng)、看星星,你喜歡嗎?”
不覺失笑,堂堂隆慶王,心思竟比我單純。且說如今天下形勢(shì)變幻莫測(cè)、亂世風(fēng)云民生疾苦,安得一個(gè)世外桃源?再者,他與我橫亙著此生此世無法消弭的仇恨,怎有可能與他攜手江湖?
他也并非愚人,只是心懷無稽之美夢(mèng),然而,他形容歡悅,我竟是不忍直言,唯有苦澀道:“你覺得有可能嗎?”
月華如練,閑潭落花,飄落的聲響令人心顫。他仰天一笑,豪邁道:“這世上的事兒,對(duì)我來說,沒有什么不可能!”
我暗諷道:“隆慶王天縱英明,鐵蹄勁旅所向披靡,朝堂功業(yè)煌煌煊天,自然心想事成。”
“竟敢取笑本王!”隆慶王奸詐地笑道,勾摟住我的脖頸——他的深眸近在咫尺,燦若星辰,墨如蒼穹,廣袤深遠(yuǎn),仿佛我一失神,便會(huì)墮入那無底的沉淪。
臉頰發(fā)燙,我推開他,抱住曲起的雙腿,誠懇道:“不是取笑,而是事實(shí)。只不過,有一樣?xùn)|西,人力不可為之。那……便是人心?!?/p>
他感慨一嘆,意有所指道:“暫時(shí)得不到,并不表示永遠(yuǎn)得不到,你說是么?”
他神采飛揚(yáng)地側(cè)首看我,似笑非笑的模樣別有一番不羈的風(fēng)流勁兒。
斜月漸沉,想來已是丑時(shí)。夜風(fēng)輕拂,片片飛花弄晚,河面流螢弄風(fēng),身后林梢搖曳。深宵風(fēng)月,一切莫不靖好。怎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又怎奈歡娛漸隨流水,今夜良辰,僅僅是美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