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陰(1)
午后,辰光靖好。我枯站在晴窗下,望向遙遙天際。藍(lán)空澄澈得無一絲雜垢,晴陽下,碧水悠悠,楊柳依依,偶爾飛鳥盤旋低空,溜一圈兒又飛向遠(yuǎn)方。殿外良辰美景,入我眼中,卻是夢醒時分的驚怕與空茫。
“小姐,你已經(jīng)站了兩個時辰了?!毙№嵼p聲走來,娟秀的眉眼深愁不展。
小韻要改稱我為“娘娘”的,我不讓。那兩字,聽來分外刺耳。
恍然不覺雙腿已經(jīng)麻木,幽茫的目光拂過那三段式的青花纏枝蓮紋花觚,瑩潤白瓷上沒有生命的蓮花,即使花枝繁密地纏繞在一起,亦是被抽去了鮮活與想望,只余青色的空紋、供人賞玩。觚中的嫣紅芍藥蔫蔫的微垂著,花朵邊染上了一圈兒枯黃,飄零如燕。
“芍藥謝了?!蔽矣挠某雎?,飄忽的聲音恍如深夜游蕩在樹林間的幽靈,驚懾了自己。
小韻靈飛的秀眉凝結(jié)出一道深紋,輕嘆一聲:“小姐,謝了,明年還會再開的呀!花開花謝,本是自然,小姐心懷感傷,就變得不自然了。”她殷切地看我,將手搭在我的手上,驀然驚悚,快道,“手這么涼,奴婢去拿件外衣來?!?/p>
是呵,花開花謝,再自然不過的萬物循環(huán)之理??墒牵抑x了,還會再開嗎?
一個宮娥輕聲走來,低下身子,恭聲道:“娘娘,端木府表少爺求見!”
表少爺?表哥?我心頭一喜,歡快道:“快請!”
快步走出內(nèi)殿,我朝外望去,一個風(fēng)仆塵塵的白色影子站立在外殿門口,披著一身金紅的霞光,面目模糊,神姿清徹;不知是那霞光還是白色神姿,晃得我的眼睛發(fā)暈,只覺他是一道暖暖的陽光,些微刺眼之余,酸澀了我的心緒。曲折玉廊飛臨碧水之上,斜陽低盡柳如煙,水榭之外、晴燦光影宛若世間精靈;大殿門廊,塵埃盡歇,眼前的男子,恍然不再是數(shù)月之前玉樹臨風(fēng)的翩然男子。
生澀的聲音從唇齒之間擠出:“表哥——”再也說不出話來……
葉思涵緩緩走過來,淺白的臉上寧和溫笑:“阿漫,你瘦了!”
我站定在他面前,伸手摟住他的身子,側(cè)臉輕靠在他的胸口,寧謐地闔上眼睛,就像以往那般——在我傷心之時,我會在表哥的胸口默默流淚,靜靜的,無需他只言片語的勸慰。然而,此時此刻,我哭不出來,眼中再也沒有淚水。
良久,葉思涵發(fā)出一聲極其微渺的嘆息,語氣輕柔而略帶責(zé)備:“傻姑娘,為何這么折磨自己呢?”
宮娥羞得低下頭去,我并不在意她們向太皇太后稟報,只求心安理得。輕吸一聲,我揮手示意她們退下,轉(zhuǎn)首看見小韻細(xì)步而來:“小韻,外殿候著。”
小韻施了一禮,明眸中晃動著殷切的懇求:“表少爺,奴婢求您勸勸小姐,小姐……太苦了……”
我佯怒道:“好了小韻,去吧!”攜了葉思涵的手臂,來到內(nèi)殿,砌了茶水,坐下來,輕笑著看著他。僅是數(shù)月,表哥俊雅無雙的神采蕩然不見,白潤朗華的氣色深深隱藏,換之以濃挺的眉、堅毅的鼻、胡茬微現(xiàn)的下頜,同是一個人,卻是完全不同的姿容神采,潤朗之外,平添蒼硬。
葉思涵好笑道:“怎么這么看我?變老了嗎?”
醉花陰(2)
玩心稍起,我取笑道:“表哥越發(fā)吸引人了,一定有好多姑娘傾心不已。”
“就會打趣我,一點(diǎn)兒都沒變?!彼麑櫮绲啬罅艘幌挛业谋羌?,忽而沉沉地看我,嗓音像是棉絮吸足了清水一般沉重,“阿漫,聽表哥的話,不要苦了自己,我會盡量想辦法……”
我星眸微張,一絲黯然沉落眸底,浮于表面的,是刻意偽裝的輕松與淡定:“表哥,你一向了解我的,我豈會為了旁人旁事而虧待了自己?”
葉思涵同意地點(diǎn)頭,稍稍放心,眉心卻又刻上一縷輕愁:“阿漫,錦平公主與嘯天的事,我聽說了,嘯天只怕都是為了你——”
我急忙打斷:“表哥,如今我已是皇后,揚(yáng)州小朝廷再如何不濟(jì),我也早已不是端木府的閨閣小姐,一切……已是身不由己。而且,這‘皇后’之名,怕是一副無形的枷鎖,要累我一世,鎖我一生,姻緣之事,我再無資格談及!”
他驚詫地看著我,眸中驚起一抹敬佩的光色:“你呀,言談舉止,跟以往很不一樣了!”
是呵,短短數(shù)月,一路從北至南,驚天巨變,痛徹心扉,我怎能不變?我寧愿,仍然是窩在娘親懷中撒嬌、糾纏著爹爹教我騎馬的的小女孩……心中苦澀如海,我卻只能笑顏以對:“表哥怎沒有與西寧懷宇一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