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兩個概念,在經(jīng)濟學、社會學和政治學文獻中都是有依據(jù)的。制度至關重要,社會科學關于制度有正式制度、非正式制度之分。相應地,在任何團體中,大至國家,小至興趣團體,都有正式權力與非正式權力之分。“隱權力”的概念略近似于“非正式權力”概念。
吳鉤先生是這樣解釋“隱權力”的:在君主專制框架下的官僚制度內,官僚通過制度性授權,獲得正式權力。所以,正式權力的大小可以通過官階、品秩、俸祿、職位等來綜合衡量,并且從理論上說是固定的?!半[權力”則并非由科層結構設定,而是由人情關系創(chuàng)造出來的。隱權力自成體系,有自己的隱秘來源,有自己的權力地盤,有自己的傳遞管道,與正式權力系統(tǒng)相互嵌接,又各自為政,共同規(guī)劃著官場的權力空間。先前的官員之所以對“年誼”、“鄉(xiāng)誼”、“門誼”等人情資源極為重視,為維持人情關系不惜本錢,每年都要饋贈“冰敬”、“炭敬”、“節(jié)敬”,就是因為,一個人情關系網(wǎng)絡就是一個重要的權力源,從中可以假借隱權力,壯大自己的實際權力值。在很多時候,隱權力甚至比正式權力更為管用。因為,隱權力既不受正式權力結構的層級限制,又可以隨意越過正式權力的橫向邊界。
一個官僚所擁有的實際權力等于他的正式權力加上他的隱權力。當然,官僚的隱權力可能為正數(shù),也可能為負數(shù)。隱權力為負的情況表明了這個官員實際掌握的權力已經(jīng)小于他所應有的正式職權。一個官員要實現(xiàn)自身權力值的最大化,大致也有兩個途徑:第一,增加正式權力,即俗話所說的“升官發(fā)財”;第二,增加隱權力,比如結交權貴,獲得官場要員的庇護;拉攏人心,謀取更多的私人性效忠。由于隱權力妙用無窮,后一種途徑甚至更為重要。
可以說,“隱權力”概念為理解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現(xiàn)實提供了一個有力的觀察和解釋工具。借助這一工具,傳統(tǒng)乃至當代政制中的諸多現(xiàn)象,可以得到連貫而有效的解釋。本書各篇就解釋了很多常見的官場現(xiàn)象。讀完這本書,讀者當會發(fā)現(xiàn),這些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不是因為官員無德,而是因為制度本身邏輯所致。
對于作者提出的這一概念,我只想提出一點限定。非正式權力可能無處不在,任何社會治理都必然要依賴這種權力。相對于政府的權力,每個社會必然存在著其他非正式權力,如紳士的權力、教會的權力、甚至學校校長的權力——有的時候,人們用“影響力”這個詞來替換此處的權力。我們無法想象,一個社會僅僅由政府的正式權力來治理,如果是那樣,那就是權力控制一切的完美的專制社會了。一個優(yōu)良治理的社會的必要條件是,政府的正式權力比較有限,社會由廣泛的非正式權力來治理。當然,僅此尚不能構成優(yōu)良治理的社會,但若非如此,則斷然不可能是優(yōu)良治理的社會。因此,非正式權力并不完全是壞事。
本書作者在討論政府權力與宗教權力的一章中也已經(jīng)暗示了這一點。按照作者的論述,隱權力主要是指官僚制度內部衍生出來的主要由官僚掌握的非正式權力。因此,本書的結論仍然應當被置于中國特定的歷史中。也就是說,隱權力概念也許應當被限定于分析秦以來的中國政制,專制君主加官僚制的政制。它未必適用于除此之外的政制及非政治領域。
本書作者可能是有這種意圖的,因為本書作者具有明確的價值取向。在中國,悠久的專制官僚制已經(jīng)塑造了一種奇特的政治文化、政治心理。人人都不滿于專制官僚制的腐敗、濫權,但人人又似乎都向往著獲得這種不受約束的權力。人們普遍喪失了對政治本身的價值內涵的思考、關注與向往,而傾向于把現(xiàn)實的當做合理的來接受。不少通俗性論著對于本書所說的隱權力運作背后的規(guī)則,以一種欣賞的態(tài)度津津樂道,完全放棄了價值判斷。
本書作者的態(tài)度絕非如此。他則具有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視野,雖然也是在講述官場故事,但這些故事被置于政治與社會學的理論框架中,因而,讀者讀完這些官場故事,也就對隱權力的表現(xiàn)形態(tài)、獲取方式、維系成本、運作方式等,獲得了理性的認識。尤其重要的是,作者具有明確的價值取向和悲憫情懷,他把隱權力的產(chǎn)生、橫行、乃至支配整個政府的運轉,視為政府失靈的一種形態(tài)。這種政府失靈帶給社會的是無序,甚至是王朝崩潰的災難,君主、官僚、民眾都是這種政府失靈的犧牲品。作者撰寫本書的目的,也正在于證明以民主政治加現(xiàn)代文官制的制度組合,替代專制加官僚制的制度組合的必要性。
因此,在我看來,這其實是一本嚴肅的社會學進路的政治學著作。但它是寫給普通讀者的,讀來很好玩。如果有讀者竟然照著作者所講故事中的官場潛規(guī)則去尋求獲取隱權力,那作者一定會大為失望的。那不是他寫作的初衷。
(秋風,知名學者,九鼎公共事務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