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夢中的男人,這個男人曾在夢中反復(fù)出現(xiàn)過,那妃此時恍然警覺,原來她千里涉險奔走西北,是要尋找這樣一個男人的。就是這個正在她的身上忘情的男人嗎?是那個男人的手,是那個男人的身體,是那個男人的呼吸,是那個男人排放出來的氣息,是那個男人帶給她的心靈震撼,可是,不是那個男人的臉。設(shè)想中的男人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呢?是青春洋溢的,是神采飛揚的,是眉宇間電光石火的,而這張在她的臉的正上方起伏跌宕的臉,卻是低眉耷眼的,卻是神情灰暗的,卻是胡子拉碴的,卻是比老父親還蒼老的臉。他終于結(jié)束了自己的事情,從那妃身上滑下來,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嘶嘶叫道:
“啊哈,日他個媽媽的,我這革命沒有白干啊,讓我明兒個抱上炸藥包炸敵人的碉堡,我都會耍著秧歌兒沖上去的!”
身旁的那妃好半天沒有動靜,祁如山聽見了一絲兒一絲兒的抽噎聲,他心里一驚,翻過來,用半邊身子覆蓋了她,輕聲問:
“你哭什么啊,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沒有……哭,沒有哭……什么?!蹦清橐f。
“還說沒有哭?”祁如山替她擦去眼淚,輕聲說,“有什么話你說嘛。”
“我們都這樣了,你再不要說死的話,行嗎?我知道干革命是要死人的,這個我有心理準備,但是,既把革命干了,人又活著多好的。再說,好好活著,你都得把我甩到半路上的,你還怕自己死得不快?”那妃說這些話時很費勁兒,她不知道怎么說,才可準確表達她的意思,她生怕她的話不符合革命要求,她還沒有正式參加革命隊伍,就說一些對革命不利的話,多不好的,但身邊的這個人,與她有了這樣一種貼近的關(guān)系,她又想把自己真實的想法說出來。
“我怎么會一定把你甩到半路上?”祁如山一下子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他生怕那妃誤會他只是逢場作戲。
“這還不明擺著的事嘛,你這么大年紀了,哪怕感情再深,也得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呀?!蹦清f起與革命無關(guān)的生活話來,頓時流利了。
“???”祁如山一愣,既而明白那妃錯在哪兒了,他故意說,“是啊,我們的年齡差距是有點大,你看看,我有多大年紀了?”
“五十,擋得住嗎?”
祁如山長嘆一聲,心里不覺生出了許多凄楚,歪在一邊,兩眼盯著空無一物的窯頂,看天窗透進來的亮光是如何越來越明亮的。那妃倒同情起祁如山來,翻過身,用自己的半邊身子覆蓋了祁如山的側(cè)面,無限柔情地說:
“你的大半輩子都貢獻給革命了,說到底,都是為了民族的解放,大眾的幸福,我是民族的一份子,大眾中的小眾,你放心,我會用我的身體,我的愛情補償革命給你造成的個人損失的,你活到七十歲,我四十歲,我一定會把咱們的孩子培養(yǎng)成革命接班人的。”
祁如山苦笑道:
“那妃,感謝你的一片誠心,不過,咱們沒有那么慘的,在戰(zhàn)場上哪天死,我說不上,要說自然規(guī)律的話,我不會讓你守幾十年寡的。你今年多大了?”
“整二十?!蹦清鸁釤岬卣f。
“我整二十七了?!逼钊缟嚼淅涞卣f。
“?。坎粫??”那妃驚叫一聲,眼里的光芒籠罩了祁如山赤裸的身體。
“嘁,真是一個沒挨過的瓜女子!”祁如山傲慢地剜了那妃一眼,自得地說,“你也不想想,五十歲的男人,能一晚上連續(xù)作戰(zhàn)嗎?”
“是?。 蹦清睦餁g呼一聲,雖不大懂得男人,但這個道理卻是說得通的。心病徹底消除了,那妃心里一個快活襲來,身體眼見得不能自持了。
祁如山和那妃的婚姻轟動了整個解放區(qū),開始有說難聽話的,也有人主張給祁如山紀律處分的,后來,所有的人都覺得這實在是一樁革命的浪漫的美滿的婚姻,一切俗套套都被打破了,一切小資產(chǎn)階級的小情調(diào)都被革命的激情和果決克服了,該節(jié)省的全節(jié)省了,寶貴的為革命工作的時間,寶貴的舉辦婚禮所耗的自己的時間和革命同志的時間,還有更為寶貴的物資。
那一早上,太陽冒花時,祁如山把屋門拉開半扇,把頭探出去,喊了幾聲小邢,小邢應(yīng)聲趕來,他讓小邢到縣委辦給他代請一早上假,日常工作,由縣委辦請示各分管領(lǐng)導處理即可,如有特別重要的事情,立即通知他。小邢轉(zhuǎn)身要走時,又回頭說,首長,你還吃不吃早飯,祁如山丟給一個眼色,悄聲說,瓜娃,真是個瓜娃,誰還顧得上吃早飯。說著,只聽咣啷一聲,屋門又對外嚴嚴實實的了。回到屋里,那妃正在一試一試地起身,卻起不來,祁如山忙趕過去扶了一把,那妃坐起來了,他問,你起來干什么,那妃說,天都亮了啊,他說,天亮它的亮,咱睡咱的睡,革命時期,咱們的蜜月只有一早上時間。祁如山兔子一樣,一個健步,上了炕,鉆進了被窩。他伸手拉那妃,那妃說,人家要那個的,他說,哪個呀,她說,一晚上都沒上廁所了,他哦的一聲,笑著,起身,又兔子似的,一縱下炕,彎腰從一個角落抽出一只瓦盆,擱在地上,做了一個手勢,說:娘子,請了!
那妃試圖下炕,渾身卻散了架,胸部灼燙如火燒,腰里虛怯無力,兩腿像是乍然安裝上的假腿,分不開,又合不攏,祁如山見狀,上前伸出雙手,將那妃端起來,像幫助小娃娃撒尿那樣,蹲在瓦盆前,那妃一時還不習慣,感覺尿水像洪水快要決堤了,卻撒不出來。祁如山打了一串口哨,那妃這才撒了一場痛快淋漓的尿。把那妃放回炕上,祁如山也覺得尿憋了,在瓦盆前蹲了好大一會兒了,只感到尿水一波波在激蕩著,卻出不來,尿道口火辣辣地疼,那妃見他光身子蹲在地上,屋里很冷,受涼了就不好了,催他快點完事兒,他說,你不打口哨,我尿不出來啊。想起剛才他給她打了口哨的,剛才沒覺得什么,經(jīng)他一說,她一想,一下子收煞不住笑出了聲,這一笑,只聽嘩的一聲,祁如山也撒了一場痛快淋漓的尿。重新回到炕上,鉆進被窩,兩人相擁著,本來是要說一早上私密話的,一走神,兩人卻都睡著了。這一覺,一直睡到快要吃午飯時分。
那妃先醒來的,她是有懷表的,一看,驚叫一聲,忙推醒祁如山,說:
“祁書記,快,這下該起床了,再睡下去,我都沒臉見人了。”
祁如山費力睜開眼睛,抻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感覺腰里有些力氣了,腦子也清楚了些,忽然想起一句話來,他側(cè)身雙手箍住那妃的腰,說:
“你剛才叫我什么?”
“祁書記啊,你不是縣委書記嘛?!蹦清燮?,確定昨晚別人確實是這樣叫他的。
“嘎,我說瓜女子,你真是個瓜女子啊。別人這樣叫,你也叫啊,在公共場合叫倒罷了,哪有在被窩里這樣叫自己男人的,你這樣叫,我咋敢跟你弄這活兒?只有你男人才可跟你弄這活兒的,要是縣委書記跟你弄這活兒,那就是生活作風問題了。”
“那我叫你什么好些?”
“當然叫名字了,將來有了娃娃,叫娃他爹也行的?!?/p>
“嗨,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哦,你還不知道我名字啊。哈哈,別人是不打不相識,我們是先咥活兒,后認人啊。我叫祁如山?!?/p>
“祁如山,祁如山……”那妃反復(fù)念叨著這個她其實已聽到過幾次,卻一時模糊了的名字,她恍然覺得,這個名字是那么熟悉,很久很久以前,她都是知道這個名字的,這個名字一直刀刻一樣深藏于她的心底,猶如曠世珍寶,她怕暴露了,藏到一個極端私密的所在,本來是要讓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自己要觀賞寶貝時,急切間,也找不到了。“好名字……是我愛人的名字。”那妃喃喃地說著,不覺間,熱淚盈眶。
午飯是在縣委大灶上吃的,兩人剛進食堂,干部們給祁如山打招呼,每個人都笑嘻嘻的,那笑都意意思思的,叫一聲祁書記,再什么話都沒了,對祁如山身旁的那妃,來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似笑非笑,算是打過招呼了。人來得差不多了,祁如山一手拽著那妃,走到最顯眼處,站定,他仰起頭,大聲說:
“我給同志們介紹一下,我身邊的這位,名叫那妃,由蘇州投奔解放區(qū)的革命青年,上級領(lǐng)導為了壯大我縣的抗戰(zhàn)力量,專門把那妃同志分配給了我們,今天,我看同志們差不多都在,我們對那妃同志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
掌聲結(jié)束后,祁如山話鋒一轉(zhuǎn)說:
“同志們,那妃和大家是革命同志,從今往后,都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但是,需要說明的是,她是我的媳婦,我們兩個是革命夫妻。不怕大家笑話,昨晚我們已經(jīng)住到一起了,該做的事都做了,當然,責任在我,是我把人家生吃了,這個事情,組織上怎么處理都行,我都認的,說實話,我是想媳婦想瘋了,如果因為這件事,我失去了和大家做同志的資格,我就回老家努力生產(chǎn),把生產(chǎn)的所有糧食都貢獻出來,讓大家吃飽肚子,替我繼續(xù)打日本鬼子,如果我還是大家的同志,同志們免不了拿這事兒說笑,跟我怎么說笑,表達的都是戰(zhàn)友情義,但是,在那妃面前,請積點口德,人家畢竟是女人,面皮薄,算我祁如山求大家了?!?/p>
大家起哄讓那妃說幾句,那妃竟然也不忸怩,當?shù)厝撕敏[新媳婦,目的是要看新媳婦的忸怩勁兒的,越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強迫新媳婦說出來,才有意思。那妃張口就把所有人的嘴給堵上了,她說:
“該說的剛才如山都說了,我們都是革命同志了,我剛加入革命陣營,對有些規(guī)矩還不懂,今后還請同志們多幫助,多指導,我先謝過大家。有一條,我想是革命隊伍里必須要有的,就是既然是同志,那么就應(yīng)該坦誠相見。我是昨天深夜才來的,與如山此前沒有任何聯(lián)系,一見面就住到一起了,大家也許會誤認為我是一個不自重的女人,需要說明的是,我不是一個守舊的封建的女人,但我是一個自重的女人,一會兒請幾位女同志去如山的炕上,看看昨晚我們留下的現(xiàn)場,也好讓大家放心,子午縣的縣委書記,娶了一個干凈的媳婦,一個一心要投身革命的女人!”
那妃的一席話說得大家面面相覷,好一會兒,不知是誰帶頭鼓掌的,一時掌聲響亮,蓋過了剛才祁如山講話時引起的掌聲。祁如山激動難抑,那妃也心下感動。她確信,她選擇來解放區(qū)是對的,她昨夜不算是失足。
當天下午,祁如山和那妃去縣民政局補辦了結(jié)婚手續(xù)后,那妃被分配在馬列中學當教員。與別的投奔解放區(qū)分配到子午縣的女青年相比,那妃的婚姻最順利,生活上也沒有受過什么太大的作難,祁如山是老資格的革命者,又是多次受過重傷的,他的人事關(guān)系也已轉(zhuǎn)到了地方上,在最困難的時候,根據(jù)地對學校的支持也是不遺余力,那妃的生活待遇一直都有保障,她也沒有像柳姿前后的一批女青年,經(jīng)常要深入農(nóng)村,有時還得去國統(tǒng)區(qū)、敵占區(qū)搞活動,既辛苦,又危險。那妃只有在抗戰(zhàn)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北地地區(qū)淪陷的近兩年時間里,受過苦,她和老師們一起,帶著全體學生,還得照顧自己的三個孩子,東躲西藏,白天躲避飛機轟炸,國軍圍堵,晚上露宿山野,繼續(xù)教學生讀書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