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一個綽號狼茬婆的女人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馬步升


在這當兒,馬趕山突然看見路上遠遠近近有女人,都是半大子婆娘,兩個一雙,三個一群,唧唧咕咕往縣城方向走。婆娘們大多還都是小腳,個別的也是解放腳,走在這種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格拐格拐,看得人心尖尖兒難受。都是這萬惡的舊社會,好好的女人腳,偏要糟踐成這樣子,單憑這一點,就要把這狗日的舊社會砸爛!馬趕山不覺心氣又不平了,斗志也昂揚了。他猛地想起,這幾日,他在各條鄉(xiāng)間大路上,都看見過往縣城方向走的婆娘。她們?nèi)タh城干什么,又不逢集,又不過廟會的,自己的走手又不過硬,這樣瘋瘋張張地做什么。再說了,即使逢集逛廟會,婆娘都有自己的男人或兄弟陪著,大多都要騎毛驢的。他舉頭瞭望了片刻,老遠看去,那些婆娘個個苦著臉,很多臉上還掛著眼淚坨子,身上穿的也不是平時出門穿的衣服,灰突突臟兮兮的,完全不像出門顯擺的樣子。他想了一會兒,怎么也想不明白,就說:

“小錘子,你看見路上那些婆娘了嗎?”

“早看見了?!?/p>

“她們不好好在家做飯養(yǎng)娃娃,又不逢集不過會的,瘋瘋張張地亂跑個啥?”

“首長,你真不知道,還是嘴里噙著冰糖打呼嚕裝睡哩?”

“這個娃!我知道還問你?我的嘴又不癢。狗日的,快把屁放出來,小心憋破溝門子!”

“解放唄。婆娘嘛,再去縣城干什么!”

“解放?”馬趕山一愣,以為小錘子跟他說著耍。什么耍話都說得,牽涉政治原則的話耍不得,這是一個革命同志最起碼的政治覺悟,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他對小錘子經(jīng)常大呼小叫的,一旦有大事,就變得輕聲細語的,小錘子不過還是個孩子,造成什么心理壓力,不利于他的成長。他輕聲說:“小仇同志!”每當馬趕山這樣稱呼他時,小錘子就知道遇到非常重大非常嚴肅的事情了,而且,自己已經(jīng)到了犯重大錯誤的邊緣了。這次,他對自己說的話心中有數(shù),他知道馬趕山腦子一時還沒有轉過彎來,不過,他也不再嬉皮笑臉,他說:

“首長忘了?咱們離開縣城下鄉(xiāng)那天,不是《婚姻法》頒布了嘛,還是你主抓的工作呢?!?/p>

“是呀,那與解放什么相干?”

“《婚姻法》就是要讓廣大婦女從舊婚姻制度下解放出來,實現(xiàn)婚姻自由的嘛。”

“這倒沒錯。我問的是,這些婆娘平白無故上縣城干什么,你給我和解放拉扯在一起?”

“她們上縣城就是要求解放,和自家男人離婚的?!?/p>

“胡扯!婦女解放是對婦女在政治上的解放,與自家男人錘子不相干,婆娘家的,還成精了,平白無故地離婚?你凈給我胡說。”

小錘子不再辯解,但扎的那架勢,分明是說,信不信由你。馬趕山知道小錘子在正經(jīng)事上從不妄言的,而且,心細如發(fā),掌握信息快捷準確,名義上是他的警衛(wèi)員,實際上是他的重要參謀。他看了一眼小錘子,不再說話,飛身上馬,小光棍撒開四蹄,一眨眼,便到了大路邊。馬趕山下了馬,小錘子接過韁繩,將小光棍和燒撂子牽到一堵斷墻后面,把它們分別拴在兩棵樹下,讓它們吃草,他拔出掛在腰里的盒子槍,檢查停當,隱身在一個離馬趕山很近,視線好,又比較隱蔽的小山峁上。

馬趕山蹲在路邊,掏出旱煙鍋,滿滿裝一鍋旱煙末兒,劃著火柴,在硫磺的臭香中,吧唧吧唧吃上了。天色晴朗,他的臉籠罩在煙霧中,像一幅陳年的人物招貼畫。遠遠地見三個婆娘格拐格拐過來了,那分明是高峴子區(qū)五牛村的三個婆娘嘛,前幾天,他剛到那里檢查過工作的。啊喲,我的賊吃雞!馬趕山心里的驚怪,差點叫出聲來,五牛村離縣城上百里,也就是說,這些小腳婆娘,已經(jīng)格拐了八十里山路了。造孽啊,造孽,馬趕山忽地站起來,為了平整情緒,他又裝了滿滿一鍋旱煙末,點著后,狠狠地吃了幾口。子午當?shù)厝税盐鼰?、抽煙,都叫吃煙,馬趕山那才叫吃煙呢。婆娘們都是認得馬趕山的,全縣的婆娘沒有不認識馬趕山的,他在子午縣搞了十五年革命,除了有三年時間開赴抗日前線打鬼子,在子午縣的地盤上活動最多,全縣所有的村莊他都去過。她們遠遠地也看見馬縣長了,走路的速度本來就慢,這下純粹是往前挪了。畏畏葸葸,趑趑趄趄,竊竊私語,咕咕囔囔,走一步,退半步,本來就心急火燎的馬趕山那個惱怒。要給平時的性子,他會大喝一聲:我把你這些狗肉上不了臺面的死婆娘!他今天沒有喊,強壓心火,裝作無事人在那兒吃煙踱步看風景。那三個婦女大概把某種意見達成一致了,忽地腰直了,胸脯挺起來了,頭高邁了,腳下凌厲了,眨眼工夫,就到了馬趕山面前。馬趕山認得出,走在最前面的是牛繼承的婆娘狼茬婆。五牛村的人都姓牛,由五個有血緣關系的牛姓家族組成,他們都曾是一個老先人,老先人臨死時,給五個兒子分了家,一人一座山頭,歲月遷延,自然形成五個家族,平時各過各的日子,早都出五服了,彼此也通婚,只有在過年祭祖時,他們才聚在一起,由牛姓中輩分最高年紀最大的老人,給后輩排輩分,講述祖先事跡,進行傳統(tǒng)教育。

看見狼茬婆,馬趕山不覺精神抖擻了,這個婆娘是遠近聞名的歪婆娘,他見識過她有多歪的。

狼茬婆,就是生過許多狼崽的母狼,兇殘無比。一個女人能獲得這個外號,當然是歪得了不得的人物。狼茬婆剛過門沒幾天,就和婆婆拌嘴,這還不算,她手一伸,將婆婆推得栽了一個跟頭,婆婆從地上爬起來,她上前又推,婆婆又是一個跟頭,婆婆艱難爬起來,她好像從中找到樂趣了,再一推,婆婆再一個跟頭,婆婆掙扎了半天爬起來,她再一推,這次,她幾乎用了全力,婆婆一連翻了幾個跟頭。婆婆不再掙扎,即便爬起來,媳婦還是要推倒她的,索性蜷縮在地,少跌幾個跟頭是便宜。狼茬婆兩手叉腰,威風凜凜地站在那里,大聲叫罵著,把人能夠想到的能夠說得出的臟話丑話混賬話,旮旯犄角搜尋了一遍,她又上溯牛家老先人,下追牛家吃奶娃,把能想到的人都編派了一回。她的男人外號蔫梨,自小給人的感覺就是皺皺巴巴的,沒說過一句慷慨話,沒做過一件展拓事,又是新婚貪歡時節(jié),顯得更蔫了。人們猜測,蔫梨這一次要像村里別的厲害男人那樣要發(fā)作一回的,下多大的雨說不準,雷總是要響幾聲的。各家鬧家務糾紛一般都在黃昏以后,這個時候,各家都在安頓一天最后的活路,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家丑外揚的渠道要少一些。全村的人,五個牛姓山頭的人,都側棱著耳朵,聽蔫梨家的動靜,都想看看蔫梨到底是真蔫,還是有不蔫的時候。狼茬婆也是這樣想的,她知道面皮已經(jīng)撕開了,在這個家里,誰以后甩袖頭做掌柜的,誰低眉順眼甘當小伙計,今天這一仗誰輸誰贏,就見了八九成火色了。天黑前,她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備,她設計了三個步驟,第一步:耍橫,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男人要敢給她來硬的,她豁出去不要臉了,能罵出口的谷子糜子連庫底子都倒出來,可嗓子給他滿莊子叫罵,都是你牛家人,反正又不在我娘家門前,罵了的,都是牛家人,丟人的,是你牛家人,你要是怕丟人,好壞還要顧忌一點面皮,不顧忌自己,也得顧忌你爹媽,不顧忌你爹媽,至少得顧忌牛家老小吧。第二步:耍賴。男人要是跟女人真的動起手來,再橫的女人都不是對手,要是把牛家人罵急了,人家叔伯兄弟是不會答應的,他們只要一摻和,哪怕只搭了幾句腔兒,我就把自己從頭到腳剝光了,跑到村里最顯眼的地方,我就說牛家門風不正,老公公是燒包頭,在自己兒媳身上亂挖抓,兒媳不從,老公公指使兒子欺負兒媳,要讓牛家老老少少評個理,牛家是不是從老先人手里都是這樣,兒媳非要和老公公睡覺不可。這話肯定沒人相信,我知道沒人相信,我也不打算讓人相信,但誰也不愿意給人留下話把兒,今后他家的人跟別人拌嘴,別人張口就說:你們家的人好嘛,老公公和兒媳都一炕滾的,再把啥好事還做不出來?聽聽,碰上說這話的,你是哭還是笑,反正都是從你家兒媳嘴里說出來的。第三步:耍瘋。跳崖、投井、上吊,給他變著法兒用,把他牛家人腳懶筋治不麻不罷休。

那天,狼茬婆把什么都想到了,一點沒有想到的是,家里平靜得比平時還平靜,老公公和蔫梨從地里回來,什么話也沒說,婆婆躺在地上歇了一會兒,看見兒媳沒有再動手的意思,再看看日頭快到山尖了,趕緊爬起來,匆忙撣撣身上的塵土,像平時那樣給兒媳說:

“下地的人快回來了,還等著喝湯呢?!?/p>

子午鄉(xiāng)村的人一天吃兩頓飯,早上十點前,都是空肚子干活的,下午四點左右午飯過后,再下地干活到天黑,辛苦了幾個小時,晚上肚子也餓了,農(nóng)閑時間,稍墊補一點稀湯寡水的食物,名曰喝湯,喝完就睡覺了,要挨到第二天早飯。農(nóng)忙時節(jié),苦重,晚上這頓飯甚至比早飯午飯還吃得結實,說法還是喝湯。婆婆顧不得身上的摔痛,更顧不得屈辱,立即將早上的剩米湯熱在鍋里,將剩饅頭擱在蒸籠上,正是春耕時節(jié),鮮菜還沒有上來,還是吃冬天的腌菜。剛忙活停當,男人和娃就收工回來了。她什么話也沒說,給兒子說吧,丟臉,當媽的總不能給兒子說:你媳婦把我一下打了個美!給男人說吧,你讓男人怎么辦,一邊是兒子兒媳,一邊是自己的婆娘,說誰都不好說,只好先把自己的婆娘拾掇一頓。唉,一口氣好忍,為了這個家,當婆婆的,要把苦戲當歡戲唱哩。老話說,男人生氣打婆娘,婆娘生氣男人打,男人家的,苦重,黑水汗流一天了,肚子餓著,脾氣便不會好,這事兒不能這樣就完了,當媳婦的打婆婆,沒有家法了!可是,當下只有忍。蔫梨爹一口氣喝了兩老碗米湯,吃了三個椽頭蒸饃,蔫梨喝了三老碗米湯,吃了四個椽頭蒸饃。狼茬婆一碗一碗從廚窯往客窯端米湯,給老公公端,給男人端,父子倆吃得歡,她跑得歡,跟平時沒有什么兩樣。

湯喝畢,天已黑定了,到了平時睡覺時分,蔫梨爹打一個呵欠,蔫梨打一個呵欠,蔫梨爹裝滿一鍋旱煙末,吧唧吧唧吃上了,蔫梨裝滿一鍋旱煙末,吧唧吧唧吃上了,父子各吃了一鍋,癮有些過了,瞌睡也上來了。蔫梨拖拉著腳步,回到莊膀子上自己的小窯里,兩撥拉把自己脫剝精赤了,跳上炕,頭一挨枕,就鼾聲激蕩了。狼茬婆幫助婆婆拾掇完廚窯事務,看看沒有什么事,就回到小窯,捻亮蓖麻油燈,坐在炕頭,順手扯過還沒有做成的鞋底,給右手拇指套上頂針,一抽一送,抑抑揚揚納起鞋底來。這是給婆婆納的鞋底,婆婆眼睛花了,認不出針腳兒,針線活兒,當媳婦的就得接上去。蔫梨睡了一覺,睜眼看,婆娘還在專心納鞋底,手中的那只鞋底,只剩下腳后跟一小片地方是空白,他有些感動,媳婦手底里的針線活兒,倒是很麻利的。體力恢復了,心竅便啟了,忽地一股稠糊糊的暖流,從心田向四周蕩漾開來,他伸手拽一拽狼茬婆的袖口。狼茬婆還在低頭專心納鞋底,她說:馬上完了,就等一小會兒。蔫梨松開手,等了不到一小會兒,等不得了,又伸手拽一拽狼茬婆的袖口。再有幾十針,這只鞋底就可竣工了,狼茬婆嘟囔道:一小會兒就等不得了!她只好擱下手中的活兒,三兩下把自己脫剝干凈了,順嘴吹滅蓖麻油燈,魚一樣,鉆進了蔫梨的被窩。立即被窩里就有動靜了。過了一會兒,蔫梨覺得狼茬婆滿心都在歡快中,便抽空說:你的脾氣咋那么瞎嗎,是咱們的媽哩嘛,咋能動手哩。嗯,嗯,狼茬婆嘴里發(fā)出斷續(xù)的聲音。蔫梨使了幾下勁兒,喘了幾口氣說:再不要這樣了啊,別讓人笑話咱。狼茬婆說:嗯嗯嗯,哎喲喲。蔫梨受到鼓舞,又使了一會兒勁,伏在狼茬婆的身上說:明兒天一亮,你就給媽認個錯啊,在一起過日子,不說誰對誰錯了,老話說,有理了講理,沒理了比大小,咋說咱也是小輩,人都端了一個順氣碗,氣不順,日子咋過嘛。啊哈哈,啊哈哈,狼茬婆挨刀似的一陣尖叫,蔫梨感到自己騎在狂奔的馬背上,正受活得云天霧地,突然,奔馬飛起來了,他也飛起來了,啪唧一聲,他全身重重地摔在硬地上。狼茬婆一躍起身,裸身蹲在炕邊,食指中指并齊了,指著地上怒喝道:

“我把你個驢日的貨,你們一家子都是驢日的貨!叫我給那個老不來錢的認錯?驢日的睡夢地里吃肥肉哩,做的夢都是油汪汪的!”

罵完,狼茬婆獨自倒頭睡了,蔫梨躺在地上歇了一會兒,泥地一派冰冷,獨自爬上炕,也倒頭睡了。

五牛村的人,聽了半天動靜,準備好好看一場笑話的,夜深了,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看到,各自打幾個呵欠,低聲咒罵幾句,各回各家了。

沒等馬趕山搭話,狼茬婆便有些勇敢地迎上來,大咧咧地說:

“喲,我當是遇到土匪劫道了呢,我倒是愿意給土匪當壓寨夫人的,只是沒有來得及跟這兩個姊妹商量,問問她們情愿不,鬧了半天,是冒子縣長啊,前幾天見你,你好像沒有先前冒了啊?!?/p>

一個名聲掃地的鄉(xiāng)下婆娘,敢在太陽當頂?shù)囊奥飞袭斆孢@樣侮辱他,馬趕山心里的火突地直躥腦門,他下意識地去腰間摸槍,手抓住槍柄時,當即又松開了。我如果不是縣長,哪怕是鄉(xiāng)下任何一個腿還能走動的男人,不讓你脫一層死皮才叫怪呢。

“呵呵,還是那樣冒,最近不冒,是顧不上?!瘪R趕山輕輕一笑,煞氣卻怎么也遮掩不住,從頭到腳,都在往外噴涌。冒子,是子午當?shù)厝藢φf話做事冒失人的貶稱,但當面這樣說他,尤其像狼茬婆這樣的婆娘當面說他,還真是第一次。他的態(tài)度這樣溫和,大出狼茬婆的意料,她的那兩個同伴,沒想到狼茬婆也是個冒子,冒得沒邊沒沿,早已嚇得躲在狼茬婆身后了,只把兩雙怯怯的眼珠子,盯在馬趕山身上。狼茬婆在嘴頭子上是敢騎著老虎逛街的人,面對縣長,內(nèi)心早已怯得豆腐腦似的。當即,她有些討好地說:

“嘿嘿,縣長大人啊,我是跟你說著耍的,你不要當真啊,全縣的婦女都知道你搞婦女工作是一把好手,都把你當親兄弟,當自家男人對待的,我也是親人跟你在說親人話的?!?/p>

“瞎說!我沒有搞過婦女工作。我問你:大忙季節(jié)不好好在家搞生產(chǎn),要去哪里浪蕩?”馬趕山臉色和他的話一樣陰沉。

“哎喲,好我娃的干大哩,你是噙著冰糖打呼嚕裝睡哩,還是胳肢窩里插上雞毛裝老鷹哩,搞生產(chǎn)是你們搞的,鬧婦女解放也是你們鬧的,我們平頭百娃子,不聽你們的是錯的,聽你們的還是錯的,你還問我到哪里浪蕩?你說說我能到哪里浪蕩,縣城的班子店都讓你封門了,我最多是到縣城看看娃他干大好著嗎,不料想,到半路碰上了?!?/p>

“放肆!誰是你娃的干大?”馬趕山在男女問題上是一個嚴謹正派的干部,他也知道,把成年男人給自己的娃娃比做干大,和讓自家娃娃稱呼成年男子為表叔是一個意思,都是很親切的稱謂,可是,干大和表叔是不一樣的,表叔的含義十分明確,而干大就不一樣了。如果雙方舉辦了拴干兒禮,當干大的就是娃娃正式的干大,終生對干兒負有責任,干兒對干大要像對待自己的爹一樣孝敬,而人們口頭上隨便稱呼的干大,除了表叔的意思,還暗指這個男人與娃娃的媽媽有了超越一般關系的關系。這還了得!雖然狼茬婆只是嘴上隨便說說,但東西越捎越少,話越捎越多,捎來捎去,我倒說不清了。一個縣長和狼茬婆這樣的女人有說不清的關系?啥話嘛!必須從話頭上就把話截住,一下子截死。馬趕山黑了臉,嚴肅地說:“我在問你事情,問你重大的政治問題,你到這里胡扯八篇,你是不是有意要和政府對抗?”

“啊喲喲,好我娃的……我的縣長大人哩,我一個婆娘家的,誰敢和政府對抗嘛,我的頭要是西瓜,你一刀剁開,就看得清是紅瓤還是白瓤了。真正的嘛,是縣婦聯(lián)那個柳主任動員我們?nèi)タh上鬧婦女解放的嘛。哦,對了,就是那個臉臉兒白白的,奶奶兒翹翹的,溝蛋子圓圓的那個柳主任嘛,我們不愿意去,她大會小會的,又是要沒收土地,又是要開群眾大會的,我們嚇得一晚夕一晚夕縮到被窩里,和娃他大都不敢放開做那事兒嘛,生怕鬧出什么動靜來,破壞那個革命啥的。哦,我是個不學好的婆娘,你問問她兩個嘛,她們可是縣長老爺樹立的啥子先進呀?!?/p>

馬趕山耐心聽完狼茬婆的閑扯,像這樣的女人,只有讓她放開胡扯,十句八句里面,總有一句兩句是頂關鍵的真話,要是硬讓她們說正經(jīng)話,正經(jīng)話肯定是聽不到的,恐怕連一句胡扯的話都聽不到了。馬趕山想起離開縣上時安排的工作,想起小錘子剛才說的話,心里完全明白了,他笑笑說:

“不用問別人了,你說的話,我哪能不相信呢,以前相信,現(xiàn)在相信,以后還要相信的。這樣吧,你們先回家去,好好搞生產(chǎn),過幾天,我來看你們?!?/p>

“那縣上還去不去了?我們好不容易走到半道上,上百里路呢,翻溝跨屲的,掙出了一溝渠一溝渠的水水兒,你倒不讓我們搞解放了?”狼茬婆說著,還把屁股使勁扭一扭,表示她說的是確實話。馬趕山皺皺眉頭,口風輕,但語氣決斷地說:

“好啦,你們辛苦了,余下的話以后再說?;厝グ??!?/p>

馬趕山怕狼茬婆反悔,一直目送她們返回去很遠,才和小錘子飛身上馬,朝縣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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