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領導,其中要務是要到主席臺上去念報告。官場里著作權與眾不同:寫文章的沒著作權,念文章的才有著作權。所以當官的不一定自己寫,但一定是自己念。讀了書的去做官,念報告沒太大的問題,但沒讀什么書的呢?自然是常常出丑。這個剛毅就常常念白字:“民不聊生”,他讀成“民不耶生”;“瘐死獄中”,他讀成“瘦死獄中”;一個“陶”字,很簡單吧,他不會讀,莫名其妙地讀成了“如”字……報告念著念著,他脫稿自賣自夸了:“人皆謂我剛復自用,我知剛直而已。”他不知道剛愎自用是貶義詞,只知道“愎”字讀“復”字!時人作詩曰:“一字誰能爭瘦死,萬民可惜不耶生,功名鼎盛黃巾起,師兄師弟保大清?!?/p>
“嗟乎,李林甫讀弄璋為弄章,幾誤唐家中葉?!崩盍指Π雅皩懗膳?,就誤了國?這未免夸大了吧。這詩把剛毅的讀音對錯與大清政權興亡對應起來了,是不是也夸大了呢?
那年剛毅任軍機大臣,四川奏報圍剿了一次叛亂,先向剛司令報捷,捷報書里有一句是“追奔逐北”,北者敗也,是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意思。剛司令讀到這句,拍起桌子大罵:這群混賬東西,只往北邊去追,賊寇難道不會往東邊跑?不會往南邊跑?不會往西邊跑?“若作逐北,安知奔者不向東西南,而獨向北乎?”還好,清朝畢竟還有讀書人,剛司令大發(fā)雷霆之時,旁邊有個翁同龢,翁是讀書人,當過帝王師的,連忙向剛司令解釋。剛司令怒火熄下來了,沒釀成什么事故,但他怎么也不理解“逐北”就是“逐敗”,“常熟(翁同龢是江蘇常熟人)在旁,忍笑為解其義,剛終搖首不謂然”。
不識字也就罷了,如果讀不懂報告也罷了,問題是,“剛于文字茫然不解,而于事理亦絕無見解”。晚清外部世界紛繁變幻,內部局面變幻紛繁,一點文化底子也沒有的人,哪能有科學判斷形勢的能力,哪能有應對復雜局面的能力?西國呈上文書來,剛司令看到文字像螃蟹爪子,他說這文字我懂,“這倒和咱們考翻譯的文章差不多”。義和團刀槍不入,自詡能以拳頭對付洋槍洋炮,讀書人誰信?不讀書的人才信。剛司令恰恰是沒讀書的。剛司令是堅定的主戰(zhàn)派,他極力主張依恃義和團反洋,他又處在領導全國的武裝力量位上,說話算話?!案又湥桃远送?、李蓮英為中堅,而助成之者,實剛毅為之魁”。
文盲當官,丟了己丑,禍了祖國,殃了萬民。剛毅咋樣呢?他感覺超級好:“而今備位宰輔,與彼咬文嚼字,輒夸下筆千言而落拓窮途一身不自保者何如?”我一點書沒讀,當了這么大的官,你們讀了那么多書,窮書生一個,怎么樣?
我們只能無語。
別看文盲、準文盲當了官之后,對文人是翻白眼,其實另一面是,他有時比誰都愛文化,都愛搞文化工程,比文人更文人。一兩年出一本報告集,甚至16個月連出六七部詩集,這種官人多。把文人貶得一無是處,與處處把自己當文人,并行不悖,硬幣都是兩面嘛,梁山莽漢到得李師師那里要裝斯文嘛。這個“剛毅不解句讀,而自負能文”。他著了一本書,叫《官場必讀》,把秘書寫的公文、論文、報告、講話,“分類編輯,刊印成冊”,書名叫必讀哪,那是人人都得買的。官人有時表現(xiàn)得很愛文化,緣于缺啥要啥,他好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