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好像有一種風氣：教員一定要無所不知。學生以此要求教員，教員也以此自居。在課堂上，教員決不能承認自己講錯了，決不能有什么問題答不出，否則就將為學生所譏笑。但是像我當時那樣剛從外語系畢業(yè)的大娃娃教國文怎能完全講對呢?怎能完全回答同學們提出來的問題呢?有時候，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被逼得緊了，就硬著頭皮，亂說一通。學生究竟相信不相信，我不清楚。反正他們也不是傻子，老師究竟多輕多重，他們心中有數(shù)。我自己十分痛苦。下班回到寢室，思前想后，坐立不安。孤苦寂寥之感又突然襲來，我又仿佛為人們所遺棄，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場。

別的教員怎樣呢?他們也許都有自己的煩惱，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但是有幾個人卻是整天價滿面春風，十分愉快。我有時候也從別人嘴里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某某人陪校長太太打麻將了，某某人給校長送禮了，某某人請校長夫婦吃飯了。

我立刻想到自己的飯碗，也想學習他們一下。但是卻來了問題：買禮物，準備酒席，都不是極困難的事情。可是，怎樣送給人家呢?怎樣請人家呢?如果只說：“這是禮物，我要送給你?！被蛘撸骸拔乙埬愠燥垺！彪m然也難免心跳臉紅，但我自問還干得了。可是，這顯然是不行的，事情并沒有這樣簡單，一定還要耍一些花樣。這就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了。我在自己屋里，再三考慮，甚至自我表演，暗誦臺詞。最后，我只有承認，我在這方面缺少天才，只好作罷。我仿佛看到自己手里的飯碗已經(jīng)有點飄動，我真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場。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到了放寒假的時候，一位河南籍的物理教員，因為靠山教育廳的一位科長垮了臺，就要被解聘。校長已經(jīng)托人暗示給他，他雖然沒有出路，也只有忍痛辭職。我們校長聽了，故意裝得大為震驚，三番兩次到這位教員屋里去挽留，甚至聲淚俱下，最后還表示要與他共進退。我最初只是一位旁觀者，站在旁邊看校長的表演藝術(shù)，欣賞他的表演天才。但是，看來看去，我自己竟糊涂起來，我給校長的真摯態(tài)度所感動了。我也自動地變成演員，幫著校長挽留他。那位教員閱歷究竟比我深，他不為所動，還是卷了鋪蓋。因為他知道，連他的繼任人選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

我又長了一番見識，暗暗地責備自己糊涂。同時，我也不寒而栗，將來會不會有一天校長也要同我“共進退”呢?

也就在這時候，校長大概逐漸發(fā)現(xiàn)，在我這個人身上，他失了眼力，看錯了人。我到了學校以后，雖然也在別人的幫助(毋寧說是牽引)下，把高中畢業(yè)同學組織起來，并且被選為什么主席。但是，從那以后，就一點活動也沒有。我確實不知道，應(yīng)該活動一些什么。雖然我絞盡腦汁，辦法就是想不出。這樣當然就與校長原意相違了。他表面上待我還是客客氣氣，只是有一次在有意和無意之間他對我說道：“你很安靜。”什么叫做“安靜”呢?別人恐怕很難體會這兩個字的意思，我卻是能體會的。我回到寢室，又繞室彷徨?！鞍察o”兩個字給我以大威脅。我的飯碗好像就與這兩個字有關(guān)。我又仿佛為人所遺棄，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場。

春天早過，夏天又來，這正是中學教員最緊張的時候。在教員休息室里，經(jīng)常聽到一些竊竊私語：“拿到了沒有?”不用說拿到什么，大家都了解，這指的是下學期的聘書。有的神色自若，微笑不答。這都是有辦法的人，與校長關(guān)系密切，或者屬于校長的基本隊伍。只要校長在，他們決不會丟掉飯碗。有的就神色倉皇，舉止失措。這樣的人沒有靠山，飯碗掌握在別人手里，命定是一年一度緊張。我把自己歸入這一類。我的神色如何，自己看不見，但是心情自己是知道的。校長給我下的斷語“安靜”，我覺得，就已經(jīng)決定了我的命運。但我還僥幸有萬一的幻想，因此在倉皇中還有一點鎮(zhèn)靜。

但是，這鎮(zhèn)靜是不可靠的。我心里的滋味實際上同一年前大學將要畢業(yè)時差不多。我見了人，不禁也竊竊私語：“拿到了沒有?”我不喜歡那些神態(tài)自若的人。我只愿意接近那些神色倉皇的人，只有對這一些人我才有同病相憐之感。

這時候，校園更加美麗了。木槿花雖還開放，但已經(jīng)長滿了綠油油的大葉子。玫瑰花開得一叢一叢的，池塘里的水浮蓮已經(jīng)開出黃色的花朵?！靶@香徑獨徘徊”，是頗有詩意的。可惜我什么詩意都沒有。我耳邊只有一個聲音：“拿到了沒有?”我覺得，大地茫茫，就是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場。

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20多年。但是，每一回憶起那提心吊膽的情況，就歷歷如在眼前，我真是永世難忘?，F(xiàn)在把它寫了出來，算是送給今年畢業(yè)同學的一件禮物，送給他們一面鏡子。在這里面，可以照見過去與現(xiàn)在，可以照出自己應(yīng)該走的道路。

1963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