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郵政總局取出了丸善書店寄來的書以后,雖然不過是薄薄的一本,然而內(nèi)心里卻似乎增添了極大的力量。一種語言文字無法傳達的幸福之感油然溢滿心中。在走回學校的路上,雖然已經(jīng)步行了二十多里路,卻一點也感不到疲倦。同來時比較起來,仿佛感到天空更藍,白云更白,綠水更綠,草色更青,荷花更紅,荷葉更圓,蟬聲更響亮,鳥鳴更悅耳,連剛才看過的千佛山倒影也顯得更清晰,腳下的黃土也都變成了綠茵,踏上去軟綿綿的,走路一點也不吃力。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省下來的錢買自己心愛的英文書的感覺,七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一回憶起來,仍仿佛就在眼前。這種好買書的習慣一直伴隨著我,至今絲毫沒有減退。
北園高中對我一生的影響,還不僅僅是培養(yǎng)購書的興趣一項,還有更重要的影響。這種影響是關(guān)鍵性的,夸大一點說是一種質(zhì)變。
我在許多文章中都寫到過,我幼無大志。小學畢業(yè)后,我連報考著名的一中的勇氣都沒有,可見我懦弱、自卑到什么程度。在回憶新育小學和正誼中學的文章中,特別是在第二篇中,我曾寫到,當時表面上看起來很忙;但是我并不喜歡念書,只是貪玩??荚嚂r雖然成績頗佳,距離全班狀元道路十分近,可我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當狀元的野心,對那玩意兒一點興趣都沒有。釣蝦、捉蛤蟆對我的引誘力更大。至于什么學者,我更不沾邊兒,我根本不知道天壤間還有學者這一類人物。自己這一輩子究竟想干什么,也從來沒有想過。朦朦朧朧地似乎覺得,自己反正是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一輩子能混上一個小職員當當,也就心滿意足了。我常想,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自知得過了頭,變成了自卑。家里的經(jīng)濟情況始終不算好。叔父對我大概也并不望子成龍。嬸母則是希望我盡早能掙錢。正誼中學畢業(yè)后,我曾被迫去考郵政局,郵政局當時是在外國人手中,公認是鐵飯碗。幸而我沒有被錄取。否則我就會干一輩子郵政局,完全走另外一條路了。
但是,人的想法是能改變的,有時甚至是180度的改變。我在北園高中就經(jīng)歷了這樣的改變。這一次改變,不是由于我參禪打坐頓悟而來的,也不是由于天外飛來的什么神力,而完全是由于一件非常偶然的事件。
北園高中是附設(shè)在山東大學之下的。當時山大校長是山東教育廳長王壽彭,是前清倒數(shù)第二或第三位狀元,是有名的書法家,提倡尊孔讀經(jīng)。我在上面曾介紹過高中的教員,教經(jīng)學的教員就有兩位,可見對讀經(jīng)的重視,我想這與狀元公不無關(guān)聯(lián)。這時的山東督軍是東北軍的張宗昌,綠林出身,綽號狗肉將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以這“三不知”蜚聲全國。他雖一字不識,也想附庸風雅。有一次竟在山東大學校本部舉行祭孔大典,狀元公當然必須陪同。督軍和校長一律長袍馬褂,威儀儼然。我們附中學生十五六歲的大孩子也奉命參加,大概想對我們進行尊孔的教育吧??上ξ覀冞@一群不識抬舉的頑童來說,無疑是對牛彈琴。我們感興趣的不是三跪九叩,而是院子里的金線泉。我們圍在泉旁,看一條金線從泉底裊裊地向上飄動,覺得十分可愛,久久不想離去。
在第一年級第二學期結(jié)束,考試完畢以后,狀元公忽然要表彰學生了。大學的情況我不清楚,恐怕同高中差不多。高中表彰的標準是每一班的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數(shù)達到或超過95分者,可以受到表彰。表彰的辦法是得到狀元公親書的一個扇面和一副對聯(lián)。王壽彭的書法本來就極有名,再加上狀元這一個嚇人的光環(huán),因此他的墨寶就極具有經(jīng)濟價值和榮譽意義,很不容易得到的。高中共有六個班,當然就有六個甲等第一名;但他們的平均分數(shù)都沒有達到95分。只有我這個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數(shù)是97分,超過了標準,因此,我就成了全校中唯一獲得狀元公墨寶的人,這當然算是極高的榮譽。不知是何方神靈呵護,經(jīng)過了七十多年,經(jīng)過了不知道多少世局動蕩,這一個扇面竟然保留了下來,一直保留到今天。扇面的全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