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又不動了。

--下來呢？快說呀。

--還不是跟你一樣，快動。

說也怪，就在他粗枝大葉地和我做愛的最后一秒鐘，我突然決定改變主意，嫁給他。我當(dāng)時想得很簡單，要是嫁給他，愛情以外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我只管去愛--愛他也愛別人，享受愛也創(chuàng)造愛。而且他本質(zhì)上是個軟弱的人，他會聽我的指揮。事情既然決定了。我就不打算反悔。完事之后我就告訴了他。他高興得給我許了一大堆愿，都是我樂意聽的。你知道嗎？半個月以后我們就要結(jié)婚。快，快動，使勁，使勁呀，就這樣。噓--她長吐一口氣，像一艘打漂的救生船突然被波峰浪谷的利爪猛撕一把，躥跳起來后便悄然泄氣，再也沒有乘風(fēng)破浪的能力了。而伏臥在這艘救生船上的我，只覺得下面是一片無力托起我的淺淺的水域。我蹭著水底厚軟的沙面死命掙扎著朝前滑行。

倏然之間，我發(fā)現(xiàn)在這天地泯滅、陰陽對撞的一刻，我成了被動的一方，不是我擺布她而是她在擺布我。我有了一種卑微的憤怒，就像一個孩子在受到后娘虐待時幽怨地懷想曾經(jīng)在小河邊看到的那叢帶刺的黑棘。孩子想他總有一天會將那黑棘的硬桿橫劈在后娘身上。我想起了積石大禹山脈中崩塌了的拔斷筋，我要報復(fù)，我要她像妻子那樣在一種淡淡的迷醉和霧靄彌漫的愉悅中順應(yīng)我的需求。不要這樣激動，不要這樣無遮無攔地顯露你的淫蕩本色。女人一外露就他媽令人討厭。我的眉宇間泛濫著坎坷不平的凸痕凹跡。像降服我的仇人那樣，我惡狠狠地將整個身子弓起來，再朝下，轟然隕落，想砸碎她的汪洋如海的情欲，想把她從自我中心主義的嗜欲狂的境地擠向冰涼的海岸線。但我失敗了。我越拼命搏斗，她就越顯得心潮澎湃、精神昂揚。她的屁股不住地奮力抬起，半張嘴，露出兩排皓齒啊啊啊地直想把我、把整個世界吞進(jìn)去然后嚼成齏粉。我猜測，這種時候即使將她放在大滑坡的山體下面，她也會心甘情愿去迎受巖塊砂石的砸擊掩埋。既然連整個地球的震動都改變不了她那沉入無邊深淵的快樂，那我只好靜止不動。我兩手兩腳撐床，將身子懸起來形成一座凝固的拱門。她正在舒展翅翼凌空飛翔，眼看就要接近那一抹虛無的眩色彤云，一支箭鏃飛來射穿了她的翅膀。她失重地歪斜著在半空停留了片刻，便胡亂踩踏著雙爪迅疾劃著弧線倒栽下來。她閉上了嘴，蕩氣的一連串的喘息被一把飛刀斬斷了，兩手在我的腰肋之間又拍又撕。我固執(zhí)地懸著，就是不肯展腰挺腹，將我的靈魂匯入她的肉體。動啊，快動啊。她含混不清地哀求著我，眼窩里嵌著極度失望的黯暈。這使我覺得我勝利了。我傲慢地俯視著她，心里發(fā)出一陣快意的獰笑。

--怎么，你流了？

--休息一會。

--沒用的糠蘿卜。

--看我有用沒有。

我用渾身的力氣朝她撞擊過去。她呀了一聲，趕緊閉上眼想再次進(jìn)入境界?？蛇@次真正進(jìn)入境界的卻是我。我像一股君臨大地的欲望之風(fēng)呼嘯著掠過原野中那些蔚然而幽闃的地方。我不停地俯沖而下，卷起陣陣林濤的喧叫。林濤那邊，麥浪如海，一渠粼粼清水直走天際。天際一片桔紅，朝暾像女人的烈烈魂火，照耀著無限廣大的幸福的哀愁。我扶搖直上，我輕輕滑翔，我的體內(nèi)有一個聲音在激憤地嚎叫，漸漸變作喑啞隱忍的哭泣。我有了一種自殺的欲念。我正在痛苦地自殺。我用頭和地球頂撞，撞得我自己昏昏沉沉。我正在死去。我向世界發(fā)出了最后一聲哀鳴。我在大地上奔跑著去進(jìn)行最后一次跳高。于是我再一次升空，乘著東風(fēng)飄然逸去。

我流了。啊，女人萬歲。

整個過程中，她都在吃驚地望我。她再也無法使自己陶醉，像強臺風(fēng)刮來時龜縮在一株孤樹后面的棄兒，老擔(dān)心孤樹會被連根拔起而忘了自己，忘了臺風(fēng)可以運載她進(jìn)入冥府進(jìn)入一個云漫漫、雨霏霏的極樂世界。

我渾身酥軟地趴在她身上，一直趴到她認(rèn)為已經(jīng)沒有意思了的時候。

--你簡直像一頭野豬。（她在穿褲子。）--豬算什么？狼。

--看樣子你對你自己有足夠的認(rèn)識。 --那當(dāng)然。（我怎么也不能將皮帶上的那根鐵楔進(jìn)最合適的那個眼，只好低頭，看著兩手系皮帶。）明天，我什么時候再來？ --明天你別再來纏我。

她覺得她今天沒有掌握主動權(quán)。她失敗了。

--別來就別來。

我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離開了她。那是秋天，行道兩邊的樹葉紛紛落下。

城市因了一個男人的傲慢而變得枯黃一片。這意味著新的和諧。

冬天，當(dāng)新雪婀娜而來，高高矮矮的建筑群和地面在煞白一片的寧靜中沉入幻想，一些穿大衣、帶圍巾的男男女女用皮靴踩出積雪的吱吱聲時，我和紅紅又一次見面了，見面之后共續(xù)舊情。我們都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那種擁抱中的互相排斥和交合中的互相仇視了。她已經(jīng)結(jié)婚，成熟了，情欲和肉體都像八月早晨的水蜜桃，飽滿到就要滲出甜汁，就要裂開口子溢出濃濃的芳醇。我?guī)е罂谕萄实钠髨D，如魚得水地輕翔在她的生活里。美妙的時光，燦爛的夜晚，亭亭白樺樹，無邊無際的母性的沃土，游子歸鄉(xiāng)時的淡淡的哀愁--那永恒的安慰，那明朗的意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