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原模原樣地在看書,面孔板得像塊冰冷的石頭,好像她住進了旅館,剛才進進出出的不過是一個陌生的房客。我在臉盆里撩水洗手,故意弄得稀里嘩啦響,故意將水濺在墻上地上。她還是一聲不吭。擱在過去她一定會跳起來沖我吼道,你不會輕點,墻上弄臟了誰刷?地又不是你拖是我拖。對她的沉默我越想越氣,撕下毛巾,胡亂揩干手就要出門。沒搭好的毛巾掉到地上。我一邁步就軟軟乎乎地踩了一腳,彎腰抬腳,撿起毛巾扔到臉盆里,忽地拉開了門。
--哪去?
這話就擱在她的嗓子眼上,吐得又輕又快。
--上街吃飯。
我挺直腰板,說得雄赳赳氣昂昂。
--人家辛辛苦苦把飯做好,就等你回來,你回來連個好臉都沒有。我告訴你,你要是想和我吵架就別回來,要是想好好過就別板這臉。
--是你板著臉還是我板著臉?是你想和我吵架還是我要跟你吵架?乏味透了,我沒工夫和你吵架。我腦子里需要裝的東西太多,裝不下你那些俗不可耐的東西。
--我俗不可耐?你高雅?你嘛,大人物了,腦子里裝的盡是五大洲四大洋、歷史前進、社會發(fā)展、人類命運、革命前途。去呀, 找一個高雅的給你做飯吶。
--你什么意思?你現(xiàn)在看不上我了?我再怎么不濟,也用不著你來挖苦我。
--你吼什么?廣播電臺吼去,把門關(guān)上。
--怕人家聽見呀?你就別做虧心事。
我把門關(guān)上,一屁股窩進椅子,氣狠狠地蹺起二郎腿,兩手在兩只口袋里亂摸一氣,摸到了香煙,又亂摸著尋找火柴。妻子騰騰地走過來,湊到我臉前指著我的鼻子問我,你說我做了什么虧心事?我輕哼一聲說,鬼知道。她說,你今天得把話說清楚。我說,我說不清楚。妻子后退著坐到床沿上嗚嗚哭起來。我噴出一口煙霧,憤然而起又想出門,猛地想起紅紅的信和紅紅的丈夫要來這里發(fā)布最后通牒的事,憂思頓時在我胸臆間牽縈回繞,內(nèi)心變得沉灰暗郁,四周仿佛出現(xiàn)了一片獰厲茂密的蒺藜,讓我舉足維艱、進退兩難。我坐下抽煙,琢磨如果他真的要來鬧,唯一的辦法就是先穩(wěn)住妻子再慢慢調(diào)解。我將煙抽到過濾嘴出現(xiàn)焦糊時才摁進煙灰缸,重重地嘆口氣說,算了吧,別哭了,就算我說的不對。
--你要對你說的話負責(zé)。
--好好好,我負責(zé),我賠禮道歉,我以后再也不說了。
--你別假惺惺的,嘴上不說,誰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一天到晚這樣吵下去,你說有什么意思?
--我也覺得沒意思。但你一回到家就沒好臉色,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
--好好好。我發(fā)誓我以后再不了。你板臉時我不板,你和我吵時我不吵,行了吧?
--你的脾氣好點,誰愿意跟你吵?
--對對對。我脾氣不好。過去的事嘛你原諒,以后的事我們盡力向好的方向努力。
我掏出手帕遞給她。她不接,她這是想讓我給她揩淚。我站在她面前,將她的頭放在胸腹上,搖晃著身子用衣襟擦拭她的淚眼。她嫌我的衣扣硌著了她臉上的皮肉,推開我,從我手中搶過手帕,隨即幽怨地嗔我一眼。這一眼閃爍星星點點的嬌癡,讓我心神不定,恍然記起別的女人第一次跟我睡覺時都是這種嬌癡媚態(tài)。我一把奪過手帕扔到床上,蹲下身子雙手捧住她那張濕津津隱現(xiàn)傷感的粉紅色的臉,伸出舌頭舔舔她的眼睛。那薄軟的雙眼皮一眨一眨的像纖小的刷子輕輕拂過,我感到舌苔陣陣酥癢。她的淚是咸咸的,咸咸的味道增生出許多唾液,粘粘地糊滿了她的蛋形的眼眶。她站起來,掏出自己的手帕仔細抹凈那些淚和那些唾液,然后走過去悄然隱進廚房。了結(jié)了,冤家,我們前世無怨今世無仇,干嗎要這樣別別扭扭地生活?我們的愛情牢不可破,一百個紅紅也動搖不了我們家庭的根基。當然這主要看你,看你如何對待插足于我們之間的紅紅和帶來晴空霹靂的紅紅的丈夫。上帝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