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吃著干硬的野黑豆,直到兩個人都覺得兩腮有點困疼了之后才開始平地翻土。
地翻了一半,蒼樸覺得有點熱了,將衣服脫去。沐浴在陽光下的是他偉岸的肉體,皮膚滑潤,褐色的安詳?shù)木€條棲依在周身,勻稱的肌肉顯得異常富有彈性,那種能夠破壞一切和創(chuàng)造一切的力量就深深隱匿在這彈性后面。強健到堪稱完美的蒼家男子的肉軀,和森林安謐的白天一起創(chuàng)造著一個和平的沒有騷動的境域。這境域又一次讓我想起了那一百多個沉默的靈魂,那靈魂曾經(jīng)附麗過的一百多個光潔似雪的體魄。
蒼茫,悲涼,思緒就像面前這無邊無際的流動的綠色。
流動,流動,碧浪接天處,那兒有鬼不養(yǎng)兵娃。他是唯一一個被石塊掩埋又沒有靈肉分家的幸存者,他不能死。只要我活著,他就不能死。如果說過去我曾經(jīng)由于怯懦拋棄過他,那么現(xiàn)在,我要用十倍的勇氣去關(guān)心他。我已是一個應(yīng)該贖罪的人了。我要用行動改變我的形象。否則,我就不是男人。這沖動來得太有點突然和強烈了,我將最后一锨肥沃的森林土翻上來,央及蒼樸跟我一起去看看鬼不養(yǎng)兵娃。他在猶豫。他為什么要猶豫?我惱怒地撇下他,兀自前去。
可我沒想到,那條通往石壁洞穴的林間小路會被老河用寬闊的身體堵起來。老河似乎知道我會有這種舉動,冷漠地注視著我,像冰山俯視一只索索發(fā)抖的羔羊。他身邊是蒼狗獒拉。它好像根本沒看見我,將鼻子伸進草叢里探索著什么。
蒼樸扛著鐵锨追隨而來。我奇怪,他干嗎顯得那樣慌張?一種惶惑不安的神情從他那張從來不準備掩飾的臉上滲出來,又彌漫開去,森林的幽暗也就顯得更加詭譎異樣了。
有一個秘密,我想,他們都在瞞著我。
--你的病好了,而且已經(jīng)開了田,你可以離開這里了。
我回避著老河冷冰冰的眼光,小聲說,我要看看鬼不養(yǎng)兵娃。
--不行。
老河不屑爭執(zhí)地撇撇嘴,冷笑一聲,轉(zhuǎn)身就走。
我恨恨地攥緊了拳頭,一臉壓抑著怒火的惡相。這時,一直盯著我的蒼狗獒拉突然竄到我和老河之間,歪著頭看看老河,見老河轉(zhuǎn)身朝我啐了一口唾沫,便魯莽地朝我跑來。
蒼樸吼一聲,跳到我面前。不想撞在主人身上的蒼狗獒拉在躍起的一剎那,歪斜著身子倒下去,在地上打了個滾,又穩(wěn)穩(wěn)立住,莫名其妙地看著蒼樸。蒼樸臉上還殘留著剛才的緊張神情,不知所措地望著我。
我緊抿了嘴唇,僅僅是為了報復這種剝奪我的感情權(quán)力的舉動,為了報復人與狗聯(lián)合起來對我的欺侮,我也不可能再說什么了。我跳起來,狂奔而去,穿過一片濃綠的樹林,穿過一片無綠的田地。蒼狗獒拉追上來了,撕住我的褲角。我一個馬趴摔倒在地,又翻身站起,立住,忙亂地脫下衣服。
蒼狗獒拉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猜疑地瞪著我,又回頭看看追攆而來的蒼樸。
--站住,不準你去。
蒼樸的聲音給了我一個機會,因為蒼狗獒拉不明白這話是喊給它的還是喊給我的。我又開始瘋跑起來。蒼狗獒拉猶豫了一會,等它再次追上我時,我已經(jīng)離那排洞穴很近了。我放慢腳步,雙手抖開衣服,嘩地拋過去。面對任何攻擊都沒有后退習慣的蒼狗獒拉,以為那沖它蓋過去的就是我的肉體,狂浪般地跳起,前肢沉重而迅急地拍向衣服。衣服落地了,它一頭朝下栽去,在前肢撐地的同時,又一口叼住了衣服,一陣盲目而狂妄的撕扯。衣服爛了,它這才發(fā)現(xiàn)那東西根本不值得它大動肝火。它惱羞成怒地奔過來。而這時,我已經(jīng)撲到那個幽居著鬼不養(yǎng)兵娃的洞穴前,一把撕下了那面遮天蔽日的草簾。懵了,我急眨眼皮,依舊是發(fā)懵發(fā)呆。即使再次撲過來的蒼狗獒拉將我撲得趔趄了身子、蹭著石壁倒下去時,我也沒有改變那種呆癡的神情。我躺在地上凝然不動,渾身的血液和肌肉也在發(fā)愣,甚至讓蒼狗獒拉以為我已經(jīng)完蛋了。它從我身上跳開,邀功似的跑向蒼樸。
這時,我的頭頂,那塊生長著一棵遒勁的鋪團松的巖石上,聳起了老河的黑影。由于太陽在他腦后,我感到天地一下子被他拉近了。我爬起來,直勾勾望著他,好一會才從牙縫里擠出話來。
--他死了?
蒼樸一迭聲喊道,死了,他死了。
沉默。蒼狗獒拉被這種壓抑的氣氛所感染,不聲不響地晃動著尾巴。
我憋足全身的力氣,發(fā)出一聲野性的吼叫,接著便淚如泉涌。我想,他是我害死的,全連一百多個人都是我害死的。
那個讓我絕望,也讓我時時感到深疚的黑影騰地從巖石上跳下來,站到我面前說,看樣子你還算是個人。我不想折磨你。但你必須對天發(fā)誓,你這個軟骨頭不會告密。
我揩一把眼淚。
老河又說,你知道,由于你,鬼不養(yǎng)兵娃差點死掉。他是不能再去死的。洞穴里的陰氣對他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他極有深意地瞥了蒼樸一眼,我們把他轉(zhuǎn)移了,在一戶人家里。
我將目光緩緩移向蒼樸,蒼樸臉色頓時煞白,跳過來拉住我,發(fā)誓,你發(fā)誓。老河催逼道,快發(fā)誓吧。我顫顫悠悠地說,我發(fā)誓。我一定發(fā)誓??晌疫€是想見他一面。
他們兩個都搖頭。
已經(jīng)不可能了。老河道。
--為什么?
--我活著,我就不能讓你見他。你還是趁早離開這里吧,越快越好。我告訴鬼不養(yǎng)兵娃,你已經(jīng)死了,被我親手殺死了。
--我死了?想讓我死?沒死,我沒死。我要見他,哪怕讓我給他下跪。
老河冷酷地瞇起眼瞅了我半晌,喊道,獒拉,獒拉,咬他,咬死他。他看蒼狗獒拉沒有聽懂他的話,便打出一聲響亮的口哨。蒼狗獒拉的四條腿頓時繃直了,仿佛聽到了一聲來自上帝的絕對命令,吐出那條鮮紅的長舌頭,就要朝我撲來。蒼樸趕緊俯下身去,伸胳膊圈住它的脖頸,抬頭哀哀地向我請求,你還沒發(fā)誓,發(fā)誓吧,兵狗。焦急中,他把兵哥說成了兵狗,是發(fā)音問題還是對我的侮辱?我的男人的狹小胸襟使我顧不得去判斷了。我大聲叫喚我就是條狗,狗是不會發(fā)誓的。蒼樸又連聲叫著兵狗,看我不理會,便絕望地放開了蒼狗獒拉。已經(jīng)平靜了許多的老河卻將它喝住了,既嚇唬我又安慰蒼樸地說,不發(fā)誓也不要緊,他不敢說出去,他要活命,他從來就是膽小鬼。
我是膽小鬼嗎?也許是的。我走了,我不敢拼命,惆悵、憤懣、委屈,還有深深的懼怕。大概我體內(nèi)從來就沒有過勇敢無畏的基因,就像蒼狗獒拉從來就沒有過怯懦一樣。但我明白,在這空曠寂寥的森林里,在經(jīng)過了生生死死、大喜大悲的磨礪之后,我最怕的不是掉命,而是活著我必須孤獨,必須去迎接另一個黎明時的分別。
我、不、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