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生日你還會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和孤獨,因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日,你計算著他們的生日,參加他們的生日晚宴,傾聽他們關于生日的種種回憶和期待,并不得不編造你自己的有關生日的種種美好回憶和愿望。你在生日面前其實什么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騙人的,所以你厭倦。要命的是,C在生日面前沒有一錐之地,卻又不得不隨時插一足,今天是她,明天是他,后天是他們。就這樣,年復一年,年復一年,每一次插足C都感到厭倦和孤獨。而每一次插足又永遠不是最后一次,所以這厭倦和孤獨是漫長的。當然也是巨大的,因為沒有人知道C沒有生日,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厭倦和孤獨只有她自己一個人承擔,沒有人會同情地幫她分擔一點。不但沒人分擔,而且——因為無人知曉,沒有人會專業(yè)有意地做點什么,比如回避啊、迎合啊、投巧啊……不,人們從不這樣,人們常常以自己的經驗和愿望友好地把C拉入幸福的生日派對上,讓她舉起痛苦的雙手,高聲合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
就這樣,任何一次都可能重復一次!
對一個身體殘疾者言,他的親朋好友和所有善良的人都會謹慎地回避他的痛處。然而C之痛處卻是越親密善良的人越會捅它,這就是巨大,就是恐怖。我知道,C寧愿用一只手(哪怕是右手)換取一個生日,那時她是殘疾人,同時也將得到一個殘疾人應有的照顧和同情。可現(xiàn)在不,現(xiàn)在C身上丟掉了也許比一只手更應有的東西,卻得不到一點照顧和同情。我覺得,C為此遭受的痛苦和孤獨也許只有一個秘密的同性戀患者才能真切感受到:她的痛苦和孤獨就像一個同性戀患者一樣秘密、深刻、巨大。
沒有生日還常常讓C有種盲目的愧疚感,一種永不可休止的錯誤和欺騙,就像影子一般終生跟隨著她。每一個在水上作業(yè)的人都是神靈的最忠實信徒,因為他們的生活充滿了猝死的陰影,他們相信每次從水上安安泰泰回來都是由于神靈佑護,而要神靈佑護是有條件的,就是要正直、誠實,要做有道德的人,不能做缺德事。C在漁夫(讓C喊一聲:爸爸?。┥磉吷盍?7年,C沒有繼承他優(yōu)良的水性,但對神靈的迷信我認為他們達到了同等高度。C從來沒有玩刀弄槍的喜好,那是因為C怕玩刀弄槍傷著了無形的神靈:神靈的概念在C的血液里嘩嘩流淌著。漁夫不但把C養(yǎng)大成人,而且還把她養(yǎng)育成了一個有神靈心靈和崇尚德性修煉的人,為此C非常感激他。C經常對我說,就像身體的心臟,德性是我們精神的心臟:一個德性差的人,干什么事情都會感到困難、局促、力不從心,失敗的手就像毛發(fā)一般附于他身上,無法驅除。C還說,一個人的德行和才能往往是平衡的、同時的,就像人的兩只眼睛,它們的內部神經是絲絲相連、互為呼應的。所以,你雙目之亮度、力度一般都是對稱的、相應的。也有獨眼龍,但他們總使人感到怪異、邪惡、恐懼——不論是精神的獨眼龍或是肉眼的獨眼龍——我認為,這樣的人很少,但再也不能增多了,一個也太多了!
哦,C對德行如此看重,卻常常在生日問題上成為自己的異教徒。每次每次,當你漫不經心地問起C生日時,她總是猶豫一下,然后正經八百地告訴你一個日子。C知道這是假的,但你不會懷疑,厭倦和壓力就在這!如果你問C其他事,比如你問她有過幾個男朋友,她說只有一個,雖然這可能是假話,但C沒有壓力,因為即使C不騙你仍然免不了你的懷疑。這似乎是游戲,心靈在此虛實難分,虛假也失去了應有的羞愧。但當C告訴你生日時,C感到的全是羞愧,因為C欺騙的是一顆完全真誠、無忌的心——你怎么可能懷疑她欺騙了你?你的無忌無疑的信任使C羞愧難當!于是,告訴你生日成了C一次自傷的過程、羞愧的經歷。這種感覺一次可以忽略,兩次可以忘記,但像C這樣經常都可能面臨一次,將對C心靈有多大壓力和傷害。我們知道,C孤獨的內心充滿了神靈,她謹慎地依照著自己對神靈的理解和敬重規(guī)范著自己的全部言行,但沒有生日就像她一條剪不斷的尾巴,她費了老大勁終于將身子掙脫上岸,但尾巴卻依然在水中,而且越拖越長——
這是一條水做的尾巴,它永遠上不了岸!
沒有生日使C的宗教信仰也遭到了基礎性的動搖和玷污,C有種功虧一簣的慘敗感。
問題還不在這里,問題在于:既然你不論怎么修煉,怎么無辜,一種盲目的愧疚感將始終橫陳于你心中,你又何必做種種努力?這種想法、感受,容易使人自艾自嘆,放棄修身,墮落下去。而這種想法又像細菌一樣時刻潛伏于C的身上心里。在這里,沒有生日又成了縱容C墮落的化學劑。不不不,C沒有墮落。但誰知道,由于沒有生日,C墮落的次數(shù)、程度要比原本增添了多少?
我不知道,但我認為肯定是增添了。
我還知道,由于沒有生日給C的心靈深處增添了無窮的混亂和傷痛和緊張。我們可以想象,C的心靈從來沒有放松過、自然過,就像一張疤痕累累的臉——C的靈魂深處貼著一塊由于沒有生日而烙下的巨大的疤痕!
哦哦,沒有生日其實等于沒有一顆自然的、安靜的心。哦哦,因為沒有生日,C把父母、故鄉(xiāng)、朋友這些人人都應有的東西都丟失了。哦哦,一個連生日都沒有的人,她還可能擁有什么呢?
補記:C,全名的拼音縮寫是CGK,1980年考入解放軍洛陽外語學院英美系,1984年畢業(yè)分配至福建某情報部門工作,任戰(zhàn)情翻譯。1985年與我建立戀愛關系,歷時一年零一月。1986年5月24日,C赴法國公干,失蹤。對她的失蹤有種種說法,其中之一是說她逃跑了,叛國了。如果確鑿如此,我有理由懷疑她與我戀愛不過是為逃跑做的精心準備,因為當時我們單位有規(guī)定,單身者是不能出國公干的。我們沒有結婚,但熱戀是公開的,鑒此領導方批準她赴法公干,以為我是她的錨。我到底扮演了她的什么角色,我至今不曉。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國了,我也是至今不得而知。我認為,有些人的內心是永遠無法猜度的。
1996年5月下旬初稿
2008年3月5日修改、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