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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鳥,日里夜里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15
華玲寄出的每一封信,陳小村都收到了,并且都看了,有幾封(尤其是打頭的幾封)他看著看著就感動了,但也僅僅是感動而已,從沒有下決心去改變什么。他是決意要跟華玲分手的,而且相信這種事絕不能心慈手軟,不能被眼淚迷惑。退一步說,即使他想軟下來,有人也不同意,這個人就是小金見識過的那位縣志辦的呂小姐。她父親不像華玲父親一樣,可以在茫茫山林里找到米一般細小的“斗米蟲”,但卻可以在茫茫人海中讓米一般細小的陳小村茁壯成長起來,長成林海中的一株參天大樹,眾樹都羨慕又妒忌的參天大樹。這正是陳小村最想要得到的,為這個他可以(已經(jīng))拋棄心愛的詩歌,同樣也可以拋棄心愛的女人。盡管他曾經(jīng)是個詩人,寫過頌揚女人的詩歌,但畢竟現(xiàn)在不是了?,F(xiàn)在他也不是過去的縣委政府機關最年輕的副股長,而是股長了——同樣是最年輕的,更年輕的。這個勝利雖不是很了不起,但寶貴的是取得這個勝利的過程中,陳小村明顯聽到了“呂小姐”父親支援的槍聲——這是又一個勝利——這個勝利是了不起的——這個勝利暗示陳小村今后將獲得一系列勝利——這個勝利足夠陳小村一輩子享用!為這,摒棄一個曾經(jīng)愛戀的女人(而且是個怯弱的女人)算什么呢?所以,不管華玲信怎么多,也不管這些信怎么感人,到陳小村手里最后都被撕碎扔進了垃圾桶,毫不猶豫地。
信到后來變得越來越稀,內(nèi)容也越來越少,常常只有幾句話。在一封信上,陳小村陌生地看到華玲咬緊牙關地只寫了這樣一句話:
陳小村(不是阿村),你再這樣(不娶她)我只有死給你看了!
這封信陳小村沒有馬上撕掉,因為他怕華玲真想不開尋死了,給他造成什么不良影響。這對他是最要不得的,所以他猶豫起來,心想是不是應該出面做點工作。他感到,工作是應該做的,關鍵是誰去做?自己實在是不想、也不敢去做,找人一時又想不到合適的人。就這樣猶豫來猶豫去,幾天時間過去了,做工作的人還沒去(還沒想好人選呢),華玲的信卻又來了。在這封信上,華玲又一向可憐地哭泣起來,信箋上滿是臟乎乎的淚斑和軟弱的要求(更像祈求),同時對自己上封信帶有威脅性的做派表示了盡量的歉意。
這封信使猶豫中的陳小村毫不猶豫地將上封信找出來,連同這封一起扔進了垃圾桶,而且當后來華玲再有類似的信(帶有威脅)寄來時,他也不再猶豫來猶豫去,總是看過就扔掉了。他想,與其等下封信一起扔掉,還不如馬上扔掉。從結(jié)果看,他這想法是對的,因為華玲不斷地在為她咬緊的牙關中泄露的不友好的言辭表示歉意,請求諒解。
這期間,不知是被華玲的眼淚感動,還是為她請求諒解的誠懇激勵,陳小村拿起了已閑疏多年的詩人之筆,寫了這樣一首詩:
分手了,但不必大可不必反目成仇友誼和愛情這兩條路本來就挨得很近是近親就像橙子和柑子要這或要那其實都一樣
分手了,但不必大可不必反目成仇也許經(jīng)過調(diào)整的步伐更不會偏離方向請相信清醒的友誼從來比迷幻的愛情更常青
原本是想把這詩寄給華玲的,但正準備寄時卻又收到那類華玲咬牙切齒的信,而且這次牙似乎咬得比前幾次都要緊又切,使陳小村一下打消了寄詩的興頭。他想,現(xiàn)在寄去效果不一定好,等她下封信來了再說吧。按慣例,下封信華玲又會哭哭啼啼起來,等那時寄去效果可能是會好些。于是陳小村把已經(jīng)貼上郵票的“詩信”塞進了抽屜(不是郵筒),等待華玲再寄來另一類信,哭哭啼啼的信。
但似乎再等不到了。
這天中午,小金急沖沖跑來,一見表哥就嘩地哭起來。
表哥說:“你哭什么?”很不高興地。
“玲姐她……”小金哭得說不出話來。
“她怎么了?”
“她、她……”
小金說不出話,索性掉頭走了,一邊走一邊傷心地哭,淚水灑了一路,跟華玲似的。
表哥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就跟著表弟出來,一直跟到了富春江邊。這時,陳小村看到更多的哭的人,認識的有劉老師、白小米和劇團的很多人,還有不認識的。
他們在哭什么?誰死了?
陳小村撥開人群,看見地上躺著一個人,好像剛從江里打撈起來,身上衣服都是濕的。再看,這個人顯然已經(jīng)死了,手腳僵硬,臉色烏青烏青的。再看,這個人像是華玲;再看,這個人就是華玲!
你不娶我我就去死,談戀愛說這樣話的人很多,但真正這樣做的人很少。華玲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這一點,陳小村沒想到,他還在等她寄來信,然后再給她寄去詩呢。16
樹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鳥,日里夜里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原載《西部華語文學》2008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