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大學授予石老名譽博士學位之前,我對石老和上述情況,所知甚少。去年10月14日,北大圖書館館長林被甸教授陪石老和他的兒子漢基先生來到我家,拿出一帙他在臺灣收購到的貝葉經(jīng),讓我鑒定是什么佛典。我拿過來一看,原來是用泰文字母刻寫的巴利文大藏經(jīng)。巴利文是古代印度的一種文字,沒有自己固定的字母,在印度,則用南印度字母抄寫,間或也用天城體字母;在泰國,則用泰文字母;在緬甸,則用緬文字母;到了近代,英國的巴利經(jīng)典刊行會(Pāli Text Society)使用拉丁字母?,F(xiàn)在世界上各國的巴利文學者以及佛教學者,都習慣于使用拉丁字母。據(jù)德國梵學大師呂德斯的看法,泰文字母的巴利藏有許多優(yōu)異之處,因此,石老在臺灣購得的巴利貝葉經(jīng)極有學術(shù)價值,又有極高的收藏價值,是十分珍貴的。我的鑒定顯然使石老異常高興,他立即將手頭的一帙泰文字母巴利貝葉經(jīng)贈送給我,我當然也十分高興。
由于石老對祖國文化教育事業(yè)的巨大貢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經(jīng)過委員們的投票選舉,讓北京大學授予石老中國學術(shù)界最高榮譽名譽博士學位。授予儀式是在1998年10月29日,地點是在北京大學新建圖書館大樓內(nèi)。當時參加的顯貴要人頗多。廣東省幾屆領(lǐng)導人都不遠千里來京參加了,可見石老在廣東地位之崇高,聲望之隆尊。到了12月1日,石老夫婦又偕漢云和她的女兒崔丈冰來訪,帶來了一帙緬文字母寫的巴利藏。不知用的是什么工具,把緬文字母刻寫在貝葉上,極細微,但卻極清晰。人們把刻成的貝葉摞成一摞,在這一摞的兩面都涂上了黃金,足證此書之名貴??礃幼邮峭鯇m中珍藏的寶典,不知是在什么時候,由什么人偷出來的。石老說,偷這種東西,如被發(fā)現(xiàn),是要砍頭的。說著便用右手在脖子前比劃了一下。他要把這一帙寶典送給我,我立即拒絕,說:這是寶貝,應由石老自己珍藏。
從此我就同石老結(jié)成了朋友。
積八十年之經(jīng)驗,我深感,結(jié)識朋友要有一點緣分的。緣分這玩意兒確有一點神秘難解;但它確實是存在的,想否定也不可能。它絕非迷信。有一些唯物主義“理論家”,大概會這樣認為的。無奈事實勝于雄辯,這真叫做沒有法子。就拿我自己來說,我曾有過共事幾十年之久的同事,到頭來卻仍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沒有共同的語言,只好分道揚鑣了事。
我交了一輩子朋友,我究竟喜歡什么樣的人呢?我從來沒有做過總結(jié),現(xiàn)在借這個機會考慮了一下。我喜歡的人約略是這樣的:質(zhì)樸、淳厚、誠懇、平易;骨頭硬,心腸軟;懷真情,講真話;不阿諛奉承,不背后議論;不人前一面、人后一面;無嘩眾取寵之意,有實事求是之心;不是絲毫不考慮自己的利益,而是能多為別人考慮;最重要的是能分清是非,又敢分清,從而敢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嫉惡如仇;關(guān)鍵是一個“真”字,是性情中人;最高水平當然是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曾寫過一篇短文:《我害怕天才》,現(xiàn)在想改一下:我不怕天才,而怕天才氣,正如我不怕馬列主義,而怕馬列主義面孔一樣。古人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蔽易约翰荒芡耆龅缴厦嬷v到的那一些情況,也不期望我的朋友們都能完全做到。但是,必須有向往之心,雖不中,不遠矣。簡短一句話,我追求的是古人所說的“知音”??鬃诱f:“勿友不如己者?!薄叭纭弊钟卸猓阂皇恰叭缤保恰摆s得上”,我取前者。我生平頗有幾個一見如故、“一見鐘情”的朋友。我們見面不過幾次,談話不過幾個小時。他的表情,他的談吐,于我心有戚戚焉,兩顆素昧平生的心立即靠攏,我們成了知己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