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先生至今雖已到了望九之年,他上班的地方仍距紅樓沙灘不遠,可謂與之終生有緣了。因此,在他的生花妙筆下,其實并不怎樣美妙的紅樓沙灘,卻仿佛活了起來,有了形貌,有了感情,能說話,會微笑。中行先生懷著濃烈的“思古之幽情”,信筆寫來,娓娓動聽。他筆下那一些當年學術(shù)界的風云人物,雖墓木久拱,卻又起死回生,出入紅樓,形象歷歷如在眼前。我也住沙灘紅樓頗久。一旦讀到中行先生妙文,也引起了我的“思古之幽情”。我的拙文,不敢望中行先生項背,但倘能借他的光,有人讀上一讀,則予愿足矣。
中行先生的文章,我不敢說全部讀過,但是讀的確也不少。這幾篇談紅樓沙灘的文章,信筆寫來,舒卷自如,宛如行云流水,毫無斧鑿痕跡,而情趣盎然,間有幽默,令人會心一笑。讀這樣的文章,簡直是一種享受。他文中談到的老北大的幾種傳統(tǒng),我基本上都是同意的。特別是其中的容忍,更合吾意。蔡孑民先生的“兼容并包”,到了今天,有人頗有微辭。夷考其實,中外歷史都證明了,哪一個國家能兼容并包,哪一個時代能兼容并包,那里和那時文化學術(shù)就昌盛,經(jīng)濟就發(fā)展。反之,如閉關(guān)鎖國,獨斷專行,則文化就僵化,經(jīng)濟就衰頹。歷史事實和教訓是無法抗御的。文中講到外面的人可以隨時隨意來校旁聽,這是傳播文化的最好的辦法??上У搅私裉?,北大之門固若金湯。門外的人如想來旁聽,必須得到許多批準,可能還要交點束脩。對某些人來說,北大宛若蓬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對北大,對我們社會,這樣做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請讀者諸君自己來下結(jié)論吧!我不敢越俎代庖了。
中行先生的文章是極富有特色的。他行文節(jié)奏短促,思想跳躍迅速;氣韻生動,天趣盎然;文從字順,但絕不板滯,有時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仿佛能聽到節(jié)奏的聲音。中行先生學富五車,腹笥豐盈。他負暄閑坐,冷眼靜觀大千世界的眾生相,談禪論佛,評儒論道,信手拈來,皆成文章。這個境界對別人來說是頗難達到的。我常常想,在現(xiàn)代作家中,人們讀他們的文章,只須讀上幾段而能認出作者是誰的人,極為稀見。在我眼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在許多評論家眼中,中行先生的作品被列入“學者散文”中。這個名稱妥當與否,姑置不論。光說“學者”,就有多種多樣。用最簡單的分法,可以分為“真”“偽”二類?,F(xiàn)在商品有假冒偽劣,學界我看也差不多。確有真學者。這種人往往是默默耕耘,晦跡韜光,與世無忤,不事張揚。但他們并不效法中國古代的禪宗,主張“不立文字”,他們也寫文章。順便說上一句,主張“不立文字”的禪宗,后來也大立而特立??梢姴还苣阍鯓诱f,文字還是非立不行的。中行先生也寫文章,他屬于真學者這一個范疇。與之對立的當然就是偽學者。這種人會搶鏡頭,愛講排場,不管耕耘,專事張揚。他們當然會寫文章的??上麄兊奈恼禄逎y懂,不知所云。有的則塞滿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詞語,同樣是不知所云。我看,實際上都是以艱深文淺陋,以“摩登”文淺陋。稱這樣的學者為“偽學者”,恐怕是不算過分的吧。他們的文章我不敢讀,不愿讀,讀也讀不懂。
讀者可千萬不要推斷,我一概反對“學者散文”。對于散文,我有自己的偏見:散文應(yīng)以抒情敘事為正宗。我既然自稱“偏見”,可見我不想強加于人。學者散文,古已有之。即以傳世數(shù)百年的《古文觀止》而論,其中有不少可以歸入“學者散文”這一類的文章。最古的不必說了,專以唐宋而論,唐代韓愈的《原道》、《師說》、《進學解》等篇都是“學者散文”,柳宗元的《桐葉封弟辨》也可以歸入此類。宋代蘇軾的《范增論》、《留侯論》、《賈誼論》、《晁錯論》等等,都是上乘的“學者散文”。我認為,上面所舉的這些篇“學者散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文采斐然,換句話說,也就是藝術(shù)性強。我又有一個偏見:凡沒有藝術(shù)性的文章,不能算是文學作品。
拿這個標準來衡量中行先生的文章,稱之為“學者散文”,它是決不含糊的,它是完全夠格的。它融會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融會到天衣無縫的水平。在當今“學者散文”中堪稱獨樹一幟,可為我們的文壇和學壇增光添彩。
199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