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不久,在1951年,作人和我同時奉派參加解放后第一個大型的出國代表團:中國文化代表團,赴印度和緬甸訪問。代表團規(guī)模極大,團員文理兼?zhèn)洌蠖际窃谀骋环矫嬗写硇缘膶W者和藝術家,其中頗不乏非常知名的人物,比如鄭振鐸、馮友蘭等等。我們從1951年春天開始籌備,到1952年1月24日完成任務回國,前后共有八九個月。我?guī)缀跆焯於纪魅嗽谝黄?。我們曾在故宮里面一個大殿里布置了規(guī)模極大的出國圖片展覽,請周恩來總理親臨審查。我們團員每一個人幾乎都參加工作,參加勞動,大家興致很高。我同作人,年紀雖輕,都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當時我們看什么東西都是玫瑰色的,都是光輝燦爛的。我們都懷著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既興奮,又愉快,既矯健,又閑逸的,飄飄然的感覺,天天仿佛在云端里過日子。
1951年9月20日,我們從北京乘火車出發(fā),在廣州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后到香港,乘輪船先到緬甸仰光,只停留了極短的時間,就乘飛機抵印度加爾各答,開始了對印度的正式訪問。在印度呆了約六周,東西南北中的大城市以及佛教圣跡,無不遍訪,一直到了亞洲大陸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在印度洋里游泳。最后又回到緬甸,進行正式訪問。1952年1月10日乘船返抵香港。1月24日回到北京,完成了一個大循環(huán)。
那一種飄飄然的感覺,始終伴隨著我。在海外的時候,更像是在云端里過日子了。
往事如云如煙?,F(xiàn)在回憶起來,有的地方清晰,有的地方就比較模糊。我現(xiàn)在仿佛是面對著黃山的云海。我同作人兄在這長達八九個月中相處的回憶,就像云海中迷茫的白云,一片茫然;但是,在某一些地方,在一片迷茫中又露出了黑色的山頭,黑白相對照,特別引人注目。
這樣的山頭,最突出的有兩個:一在印度的科欽,一在緬甸的東枝。
說起科欽,真是大大地有名。這個地方,我們古書上稱之為柯枝,是印度西海岸上的一個自古以來就著名的港口。在歷史上就同中國有過來往。我國明代的大航海家鄭和也曾到過這里。這一座港口城市很小很小,但到處留有中國的痕跡。房屋建筑的山墻,據(jù)印度主人說,是中國式的。連海里捕魚的網(wǎng)也據(jù)說是來自中國。博物館里陣列著大量的中國明代的青花瓷盤和瓷碗,閃耀著青白色的歷史的光輝。中國人來到此處,處處引發(fā)思古之幽情,不是很自然的嗎?
我們到了以后,城市很快就參觀完畢。一天早晨,主人安排我們乘小輪游覽海港。此時旭日初升,海波不興。我們分乘幾艘小輪,向大海駛去。“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我們在海灣里兜開了圈子。遙想當年鄭和率水師,不遠萬里,來到此處,為中印兩國人民架起了一座友誼的金橋。千百年來,連綿未斷。今天我們又來到此處,此時我們真是心潮澎湃,意氣風發(fā)。我們一路上唱的一首當時風靡全國的歌又自然而然地涌出我們的喉嚨:“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嘹亮!”那令人歡欣鼓舞的內容,回還往復的旋律,宛如眼前海中的波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連綿起伏,永無止境。眼前景色如此,我們仿佛前能見古人,后能想來者,天地毫不悠悠,生趣就在眼前。情與景會,歌聲愈唱愈高,水天汪洋,大海茫茫,我們仿佛成了主沉浮的宇宙之主了。在唱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作人唱的同我們有時有點區(qū)別,聲音低沉。我好奇地問了他一聲。他說這是二重唱的和音。我恍然又增添了一點見識。
我們都返老還童,飄飄然仿佛在云端里過日子。
緬甸的東枝,是一個同印度科欽迥異其趣的地方。此地既無大海,也無大山。但是林泉秀美,花木扶疏,大地上一片濃碧?,F(xiàn)在向記憶里去搜尋東枝,竟無一點黃色的影子;唯一的例外是那些在萬綠叢中閃著黃光的小星星,這是橘園中懸掛在枝頭的柑橘,它吸引住了人們的目光。東枝最著名的地方當屬茵萊湖。此湖不但名顯緬甸,而且蜚聲全球,因為她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地方。她是一個長達百里的狹長的淡水湖。湖中所有的島都是“浮島”,就是漂浮在湖面上能夠活動的島。島是人工制造成的。人們在漂浮在水面的葦叢上撒土。過一段時間,葦叢受壓下沉,上面又長出了新的蘆葦,于是再在上面撒上土。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年深日久,面積越來越大,體積越來越深,就形成了浮島。在大的浮島上可以修建木樓,木樓連接,成了水村。村中有工廠,有商店,當然也有住宅,村村相連,形成水城。居民往來,皆乘小船。此地劃船姿勢為世界他處所不見。舟子站在船頭,用一只腳來劃船,行駛頗速。居民很少登陸,死后拋尸水中。據(jù)說此地的居民是不吃魚的,因為魚是吃死尸長大的。
在這樣童話王國般的環(huán)境里,我們參觀任務不重,悠閑自在,遺世而獨立,頗多聊天的機會。我和作人常常坐對橘園,信口閑聊,上天下地,海闊天空,沒有主題,而興趣盎然。
我們又飄飄然,仿佛在云端過日子。
回國以后,各有各的工作崗位,見面的機會就很少了。我曾多次講到過,我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樂意拜訪人。我由此而對我一些最尊敬的師友抱憾者屢屢矣。對于作人,我也蹈了這個覆轍。幸而在若干年前,我們同參加全國人大常委會,呆了五年。常委會的會是非常多的,每兩月我們必能見面一次??上]能找出時間,像在印度和緬甸那樣,晤對閑聊。在這期間,他曾親臨寒舍,帶給我一冊影印的他同夫人蕭淑芳女士的畫冊。此情此誼,至今難忘。可我哪里會想到暌別時間不長,他竟中了風,艱于言行。但是,就是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我在他心中竟然還能有這樣的地位,我內心的感情難道用“感動”二字就能表達的嗎?
往事如云如煙,人生如光如電。但真摯的友誼是永存的。古今中外感人的友誼佳話多矣。而且我還相信,像中風這樣的病,只要調理得法,是不難恢復健康的。
我為老友祝福,祝他早日康復。
我相信,他的康復指日可待。
1992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