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乎?不幸乎?他們兩位的話并沒有錯,在我同馮至先生長達四十多年的友誼中,我對他的回憶,幾乎都同開會聯(lián)在一起。
常言道:“時勢造英雄。”解放這一個時勢,不久就把馮至先生和我都造成了“英雄”。不知怎樣一來,我們倆都成了“社會活動家”,甚至“國際活動家”,都成了奔走于國內(nèi)外的開會的“英雄”。我是一個性格內(nèi)向的人,最怕同別人打交道。我看,馮先生同我也是“伯仲之間見伊呂”,他根本不是一個交際家。如果他真正樂此不疲的話,他就不會套用李后主的詞來說“怪話”,這一點是用不著懷疑的。
開會之所以多,就是因為解放后集會結(jié)社,名目繁多。什么這學會,那協(xié)會;這理事會,那委員會;這人民代表大會,那政治協(xié)商會議,種種稱號,不一而足。馮先生和我既然都是“社會活動家”,那就必須“活動”。又因為我們兩個的行當有點接近,在社會上所處的地位,又有點相似,因此就經(jīng)常“活動”到一起來了。我有時候胡思亂想:馮先生和我如果不是“社會活動家”的話,我們見面的機會就會減少百分之八九十,我們的友誼就會向另外一個方向發(fā)展了。僅僅為了這一點,我也要感謝“會多”。
我們倆共同參加的會,無法一一列舉,僅舉其犖犖大者,就有《世界文學》編委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國務(wù)院學位委員會,《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編委會,中國外國文學研究會,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學術(shù)委員會,外國文學研究所學術(shù)委員會,等等,等等。我們的友誼就貫串在這些五花八門的會中,我的回憶也貫串在這些五花八門的會中。
我不能忘記那奇妙的莫干山。有一年,《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編委會在這里召開。馮先生是這一卷的主編,我是副主編,我們倆都參加了。莫干山以竹名,聲震神州。我這個向來不作詩的“非詩人”,忽然得到了靈感,居然寫了四句所謂“詩”:“莫干竹世界,遍山綠瑯玕。仰觀添個個,俯視惟團團。”可見竹子給我的印象之深。在緊張地審稿之余,我同馮先生有時候也到山上去走走。白天踏著濃密的竹影,月夜走到仿佛能摸出綠色的幽篁里;有時候在細雨中,有時候在夕陽下。我們隨意談著話,有的與審稿有關(guān),有的是上天下地,無所不談。
這一段回憶是美妙絕倫的,終生難忘。
我不能忘記那令人發(fā)思古之幽情的西安丈八溝國賓館。西安是中國古代幾個朝代的都會,到了唐代,西安簡直成了全世界的文化、政治和經(jīng)濟的中心,大量的外國人住在那里。唐代詩歌又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黃金時期的產(chǎn)品。今天到了西安,只要稍一留意,就會到處都是唐詩的遺跡。誰到了灞橋,到了渭水,到了那一些什么“原”,不會立刻就聯(lián)想到唐代許多膾炙人口的詩句呢?西安簡直是一座詩歌的城市,一座歷史傳說的城市,一座立即讓人發(fā)思古之幽情的城市。丈八溝這地方,杜甫詩中曾提到過。馮至先生個人是詩人,又是研究杜甫詩歌的專家。他到了西安,特別是到了丈八溝,大概體會和感受應(yīng)該比別人更多吧。我們這一次是來參加中國外國文學研究會的年會的。工作也是頗為緊張的。但是,同在莫干山一樣,在緊張之余,我們也間或在這秀麗幽靜的賓館里散一散步。這里也有茂林修竹,荷塘小溪。林中,池畔,修竹下,繁花旁,留下了我們的足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