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中國幾千年寫文章的歷史,在先秦時代,散文和賦都已產(chǎn)生。到了漢代,二者仍然同時存在而且同時發(fā)展。散文大家有司馬遷等,賦的大家有司馬相如等等。到了六朝時代,文章又有了新發(fā)展,產(chǎn)生駢四儷六的駢體文,講求音韻,著重詞彩,一篇文章,珠光寶氣,璀璨輝煌。這種文體發(fā)展到了極端,就走向形式主義。韓愈“文起八代之衰”,指的就是他用散文,明白易懂的散文,糾正了駢體文的形式主義。從那以后,韓愈等所謂“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就儼然成為文章正宗。但是,我們不要忘記,韓愈等八大家,以及其他一些家,也寫賦,也寫類似駢文的文章。韓愈的《進學解》,歐陽修的《秋聲賦》,蘇軾的《前后赤壁賦》等等,都是例證。
這些歷史陳跡,回顧一下,也是有好處的。但是,我要解決的是現(xiàn)實問題。
三
我要解決什么樣的現(xiàn)實問題呢?就是我認為現(xiàn)在寫文章應當怎樣寫的問題。
就我管見所及,我認為,現(xiàn)在中國散文壇上,名家頗多,風格各異。但是,統(tǒng)而觀之,大體上只有兩派:一派平易近人,不求雕飾;一派則是務求雕飾,有時流于做作。我自己是傾向第一派的。我追求的目標是:真情流露,淳樸自然。
我不妨引幾個古人所說的話。元盛如璋《庶齋老學叢談》卷中上說:“晦庵(朱子)先生謂歐蘇文好處只是平易說道理。又曰:作文字須是靠實說,不可架空細巧。大率七八實,二三分文。歐文好者,只是靠實而有條理?!?/p>
上引元劉壎的《隱居通議》十八說:“經(jīng)文所以不可及者,以其妙出自然,不由作為也。左氏已有作為處,太史公文字多自然。班氏多作為。韓有自然處,而作為之處亦多。柳則純乎作為。歐、曾俱出自然。東坡亦出自然。老蘇則皆作為也。荊公有自然處,頗似曾文。唯詩也亦然。故雖有作者,但不免作為。淵明所以獨步千古者,以其渾然天成,無斧鑿痕也。韋、柳法陶,純是作為。故評者曰:陶彭澤如慶云在霄,舒卷自如?!边@一段評文論詩的話,以“自然”和“作為”為標準,很值得玩味。所謂“作為”就是“做作”。
我在上面提到今天中國散文壇上作家大體上可以分為兩派,與劉壎的兩個標準完全相當。今天中國的散文,只要你仔細品味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有的作家寫文章非常辛苦,“作為”之態(tài),皎然在目。選詞煉句,煞費苦心。有一些詞還難免有似通不通之處。讀這樣的文章,由于“感情移入”之故吧,讀者也陪著作者如負重載,費勁吃力。讀書之樂,何從而得?
在另一方面,有一些文章則一片真情,純?nèi)巫匀?,讀之如行云流水,毫無不暢之感。措辭遣句,作者毫無生鑄硬造之態(tài),毫無“作為”之處,也是由于“感情移入”之故吧,讀者也同作者一樣,或者說是受了作者的感染,只覺得心曠神怡,身輕如燕。讀這樣的文章,人們哪能不獲得最豐富活潑的美的享受呢?
我在上面曾談到,有人主張,寫散文愿意怎樣寫就怎樣寫,愿寫則寫,愿停則停,毫不費心,瀟灑之至。這種純?nèi)巍白匀弧钡奈恼率遣皇蔷褪沁@樣產(chǎn)生的呢?不,不,絕不是這樣。我談過慘淡經(jīng)營的問題。我現(xiàn)在再引一句古人的話:《湛淵靜語》引柳子厚答韋中立云:“故吾每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鄙厦嬉齽兜脑捳f“柳則純乎作為”,也許與此有關(guān)。但古人為文絕不掉以輕心,慘淡經(jīng)營多年之后,則又返璞歸真,呈現(xiàn)出“自然”來。其中道理,我們學為文者必須參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