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言(4)

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 作者:梁曉聲


我對法國記者解釋到這里,聯想到了不久前發(fā)生的一件事。我的一位知青朋友,曾任北京某刊下屬某公司的副總經理。那是全國最具權威色彩的政治理論刊物,歷來享受部級待遇。春節(jié)前夕,公司要如期歸還一筆銀行貸款。數目是500萬。如期歸還了,可以向銀行接著貸出。銀行方面答應的似乎是1000萬。但是公司陷入三角債務,一時無法盤活,便由總經理M“娘家”暫借。第一把手不在,他找的是一位主管財務的領導成員。他們私交頗好。但對方雖主管財務,權限卻僅在批用50萬以內。超過50萬,需領導班子開會形成集體決議。

于是私交起了作用。

一方越權批借了。

一方保證數日內,也就是銀行的二次貸款一兌現當即調還。

他們不但是在一起共過事,而且都是年輕有為,深受領導賞識的干部。只不過后者不再是干部,而是總經理了。

但是春節(jié)后。銀行開業(yè),事務多多,二次貸款一拖再拖,并未如期到位。盡管已作好了業(yè)務報表。

雜志社那一邊,第一把手卻已從黨校歸來,主持日常工作了。

越權批借者。自知所擔責任重大,豈敢繼續(xù)隱瞞?

500萬非是小數,第一把手未知猶可,一知震愕。如今攜款潛逃案多多,不得不防。于是速派人去銀行了解實情。

這一了解,使銀行對公司本身的償還能力心存懷疑。于是二次貸款取消。

二次貸款一取消,公司借“娘家”的500萬更還不上了。

于是批借者越職過失罪成立。

于是借款者以騙取巨額公款嫌疑罪收審待判。

事系500萬,沒人承擔罪責是不行的。

投進個人腰包顯然不能完全開脫掉罪責。

于是公司業(yè)務癱瘓。

公司說——“娘家”不派人去銀行了解就好了,二次貸款一到位,“娘家”的錢不就能還上了么?

“娘家”說——巧舌如簧騙了社里的巨款償還貸款,反而有理了么?500萬誰能當耳旁風,聽了也不去了解了解實情?

公司說——負債經營。是商業(yè)常事。“娘家”怎么那么不相倍我們有能力度過暫時的難關?

“娘家”說——你們又貸1000萬。如果又糾纏到三角債里去,或者干脆賠光了。最終還不是得社里替還么?你們倒提醒我們得趕緊封了你們的賬,細查一查。否則。有朝一日,我們社里的領導都成了負債的被告,我們還蒙在鼓里呢!……

這一件事。尤其這一位國家的部級雜志社之首席領導者的話(他的話我并沒有親耳聽到,是從別人口中間接聽到的),對于一切下轄商業(yè)公司的國家事業(yè)單位,都意味著是一種警告——在商業(yè)時代,商業(yè)是諸冒險游戲中最具冒險性的。向往由一個或幾個公司的苦心經營甚至是慘淡經營,形成經濟基礎支撐住一個事業(yè)單位的存在,最終達到謝卻國家撥款的想法,實乃理想主義太濃的想法。而被一個或幾個公司的失敗經營連同自身拖入負債累累的淖境,卻是極其可能的。

我并沒有對法國的記者朋友講這件事以及我的思考。我只不過希望他明白,“比較徹底”并不等于“百分之百地徹底”。這種事實上的不徹夜性,目前仍遺留著甚至保持著某些國家機關或政府部門與“商”字的半明半暗的、曖曖昧昧的關系。一些具有“官商”或“官倒”身分的人,也依然曖曖昧昧地存在著。但是,他們的數量比前幾年確確實實少多了。并且,他們絕對地與“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不是一回事兒。后者們從商所獲的錢財,無不打上私有的烙印。而他們從商所獲的錢財,畢竟屬于公有性質。他們往往有支配權,卻沒有占據權,起碼在股份制轉化以前沒有占據權。盡管股份制被中國某些經濟學家的喇叭吹奏了一陣,但是某些國家機關或政府部門或事業(yè)單位的官員,對由他們的隱形的手所制約的公司,一般都是不甘心使其從公有性質變?yōu)楣煞葜频摹MǔG闆r下,他們倒寧肯考慮聘什么能人來承包那些公司。因為承包是有時間性的,屆時可以收回。而股份制是一種性質的改變,一經改變幾乎意味著永遠。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認為,股份制其實是一種變相的化公有為私有。在這一點七他們大多數比較保守。

我自以為已經向法國的記者朋友解釋得很清楚很明白了。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專注地凝視著我,聽我喋噪不休地盡說盡說時,不停地點頭,仿佛“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從我的話中受益匪淺似的。

我說完了,他反客為主地替我往茶杯里續(x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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