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上海老朋友,他的親舅舅即當年和魯迅先生玩的小青年,名字叫唐弢。唐弢五六十年代看見世面上把魯迅弄成那副兇相、苦相,私下里對他外甥說,哎呀魯迅不是那個樣子的。他說,譬如魯迅跑來看唐弢,興致好時,一進門就輕快地在地板上打旋子,一路轉(zhuǎn)到桌子前,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手里端支煙,嬉笑言談。唐弢還說,那時的打筆仗,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一本正經(jīng)火氣大,不過是一群文人你也講講,我也講講,夜里寫了罵某人的文章,老先生隔天和那被罵的朋友酒席上互相說起,照樣談笑。前面說到夏衍,我本以為魯迅根本不與他玩,結(jié)果據(jù)夏衍說法,他們時常一起吃飯談天,熟得很。
除了魯迅深惡痛絕的幾位論敵,他與多數(shù)朋友的關系絕不是那樣子黑白分明。胡適算是魯迅的“夙敵”,可是你看魯迅給胡適早年的信,雖敬而遠之,不作熟膩之態(tài),也時常夾些輕微隨意的文人式的調(diào)笑。他與鄭振鐸有好多信不厭其煩商量怎樣印箋譜、怎樣印得它精良考究之類(這些信件往來正是魯迅大嘆時代黑暗,也正是柔石與瞿秋白被害的三十年代初,當我在魯迅博物館親見那些精致透頂?shù)墓{譜,我就想,這精致與閑心,不也是那黑暗時代的注腳么),可是我看夏衍回憶,就說魯迅有一個時候見了鄭振鐸就罵他,說在《小說月報》上照片弄錯,翻譯弄錯,他講兩個富家女婿,一是指邵洵美,一是指鄭。但有件事上兩人又有同感,印箋譜,搞版本,非常要好。
這樣看來,魯迅與所謂“論敵”的關系,半數(shù)是熟人與朋友之間的關系。不熟不識的人,又怎樣看待魯迅呢?我的一位師尊認識某位當年與魯迅打過筆仗的老先生,五十年代談起他年輕時為文撩撥魯迅,魯迅回應幾句,那老先生到晚年還得意洋洋說:“好哉,我就給魯迅先生一槍刺下馬來!……”說罷,哈哈大笑。
這樣子聽下來,不但魯迅好玩,而且民國時期的文人、社會、氣氛,都蠻好玩,蠻開心,并不全是兇險,全是暗殺,并不成天價你死我活、我活你死。文人之間的“死掐”,有也是有的,譬如周作人的得意門生廢名迷戀佛學,和熊十力交好,天天論道,有天兩人高聲辯論,忽然就不出聲扭打到一處,結(jié)果是廢名怒沖沖走掉,第二天,又走去和熊十力聊別的學問……我們今天的文人們,有為了學問而辯論到至于扭打起來的么?沒有,都客氣得很——總之不好玩。
我們的歷史記憶、歷史教育——假如我們果然有歷史教育的話——都是嚴重失實、缺乏質(zhì)感的。歷史的某一面被夸張變形,另一面卻是給藏起來,總是不在場的。我們要還原魯迅,先得盡可能還原歷史的情境。我說“盡可能”,因為我們的“歷史”常是哈哈鏡,變了形的。我們要學會在“變形”中去找那可能準確的“形”。
在回憶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較地能夠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面。譬如章衣萍的太太回憶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魯迅玩,瞧見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于是隔著馬路喊,魯迅沒聽見,待眾人攆到他家門口,對他說喊了你好幾聲呢!于是老先生“噢、噢、噢……”地噢了好幾聲,問他為什么連聲回應,魯迅笑說,你不是叫我好幾聲么,我就還給你呀……接著進屋吃栗子,周建人關照要揀小的吃,味道好,魯迅應聲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這才明白又在開玩笑,因她丈夫是個小個子。
這樣子看下來,魯迅是簡直隨時隨地對身邊人、身邊事在那里開玩笑,照江南話說,他是個極喜歡講“戲話”的人,連送本書給年輕朋友也要順便開玩笑。那年他送書給剛結(jié)婚的川島,就在封面上題詞道:
我親愛的一撮毛哥哥呀,請你從愛人的懷抱中匯出一只手來,接受這枯燥乏味的《中國文學史略》。
那種親昵、仁厚、淘氣與得意!一個智力與感受力過剩的人,大概才會這樣隨時隨地講“戲話”。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見什么真的憤怒的事,他醒著的每一刻,都在尋求這種自己制造的快感。
但我們并非沒有機會遇見類似的滑稽人,平民百姓中就多有這樣可愛的無名的智者。在嚴重變形的民國人物中,想必也有不少詼諧幽默之徒。然而我所謂的“好玩”是一種活潑而罕見的人格,我不知道用什么詞語定義它,它絕不只是滑稽、好笑、可喜,它的內(nèi)在的力量遠遠大于世人的想象,甚至是致命的力量——希特勒終于敗給丘吉爾,只為希特勒不懂得“好玩”;蔣介石敗給毛澤東,也只為蔣介石不懂得“好玩”。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進退,他總是放松的,游戲的,豁達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運的龐大的余地、豐富的側(cè)面、寬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嚴肅,一旦憤怒激烈,一旦發(fā)起威來,不懂得好玩的對手,可就遭殃了。
我們再回頭看看清末民初及五四英雄們——康有為算得雄辯滔滔,可是不好玩;陳獨秀算得鮮明鋒利,可是不好玩;胡適算得開明紳士,也嫌不好玩;郭沫若風流蓋世,他好玩嗎,好笑倒是有一點;茅盾則一點好玩的基因也沒有;郁達夫性情中人,然而性情不就是好玩;周作人的人品文章淡歸淡,總還缺一點調(diào)皮與好玩——他雖也論到心里的所謂“流氓鬼”即文筆偶爾的“不正經(jīng)”,可是論開闔,比他哥哥的縱橫交錯有真氣,到底窄了幾圈,雖這說法不免有偏愛之嫌;最可喜是林語堂,他當年亂世提倡英國式的幽默,給魯迅好生罵了好幾回——順便說一句,魯迅批判林語堂,可就臉色端正,將自己的“好玩”暫時收起來——可是我們看不出林語堂平時真好玩,他或許幽默的吧,畢竟是種種西式的刻意的自我教養(yǎng),哪里比得過魯迅天性里骨子里的大好玩。
這樣子比下來,我們就可以從魯迅日常的滑稽好玩尋開心,進入他的文章與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