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誰要是在三月最后那個悲慘的星期五對他說這些話,可真是自討苦吃。解聘通知正好在那時公布,麥特得知他是二十二人之中的一個。
一星期前,就在耶穌受難日當(dāng)天,他來到廣場上的圣母教會———他的研究主題———勉為其難聽了三小時布道。他一絲宗教上的感動也沒有,卻莫名其妙地對這悲傷的一天———從地球繞行太陽的周期中挑出的二十四小時,生命一片黑暗———印象深刻。這有點(diǎn)像精神上的日食。他當(dāng)時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一個小時就是一個小時;那小時發(fā)生的事決定它的顏色,而非由日期來決定。但如今,這個星期五的夜色更黑暗了,他走在浮華的緬因大街上,開始恍然大悟。
他并不認(rèn)為作家補(bǔ)助計劃是鐵飯碗。年輕氣盛的他對計劃中老一輩的成員———他稱他們?yōu)槁殬I(yè)作家———不大服氣。他希望能自食其力———不接受補(bǔ)助,光靠自由撰稿維持生活。那并不輕松,在辦公室或圖書館研究八小時,然后回家擠出一個可能賣錢的極短篇,或者(寫起來較愉快但比較不賣錢)繼續(xù)寫一本寫不完、偶爾才出現(xiàn)雛形的長篇小說。但是,作家補(bǔ)助計劃卻有某種程度的保障,無論抽屜里堆了多少退稿,仍然還有作家補(bǔ)助計劃給付的支票。然而,現(xiàn)在呢……
他以為看一場滑稽歌舞表演可以減輕痛苦。但現(xiàn)在,在無人預(yù)訂的包廂里,他覺得讓如此污穢的表演侵入他陰郁的情緒實(shí)在是種褻瀆。臺上的人正準(zhǔn)備表演脫衣舞時,他走了出去,并找到了最近的酒吧。
“想請我喝一杯嗎?”穿著二手晚禮服的女孩問。
“不想,”麥特說。
“請我嘛。像你這么帥的男人不應(yīng)該寂寞?!?/p>
她將椅子拉近他。
“我不能請你喝一杯,”麥特小心翼翼地說,“因?yàn)槟闶怯撵`。市議會和州政府公平局已經(jīng)宣布你們不存在。他們說緬因大街已經(jīng)掃蕩干凈,再也沒有吧女。所以就算我請你喝一杯,你又怎么能喝?你不在這兒。”
“你可以試試看。”
“不必?!?/p>
“好吧。假如你這樣想的話……”
麥特注視著吧臺后面的鏡子。他想,只有吧女才會說他帥?;旧希蛟S他的臉不難看,可是那道疤也不會讓他好看到哪兒去;疤痕從他的左太陽穴清楚地劃過臉頰,幾乎連到嘴角。
以當(dāng)時兄弟會入會儀式出狀況之后,大伙匆匆采取的秘密措施而言,其實(shí)這道傷復(fù)原得不算壞,但確實(shí)留下了疤痕。而且他那頭蓬松發(fā)絲中數(shù)不清的白發(fā)看起來既不惹眼,也不突出,只是讓他看起來像個怪人。他對著鏡子皺起眉頭。這根本沒讓黑色星期五好過些,自怨自艾正是鏡中人的寫照。
他喝干裸麥威士忌,把小玻璃杯推向吧臺另一邊,再放了一個一毛和一個五分鎳幣,不說一句廢話。在等著酒保送酒來的這段空檔,他從鏡中看著吧女的新獵物。現(xiàn)在這個人她絕對可以說他帥,而且?guī)涍€不足以形容?;《日玫那邦~以及長度適中的胡子,每一項都完美無瑕。即使刻意整理過的頭發(fā)也恰到好處,看起來不會流里流氣。以緬因大街的水準(zhǔn)而言,穿著也很講究———只是極有可能在晚上被搶。
他身上還有種別的氣息,某種熟悉的感覺。接著,他那長著一對長睫毛的雙眼在鏡中與麥特的目光交會。
“葛瑞格!”麥特大喊。
“麥特!”另一個人大叫。
“我想,你們兩位帥哥想單獨(dú)聚一聚吧,”吧女說,隨即昂首闊步離去。
倘若麥特停下來思索一會兒,或許他會記起他和葛瑞格·藍(lán)道從未喜歡過彼此。事實(shí)上,當(dāng)麥特身為兄弟會的預(yù)備會員時,當(dāng)時念大三的葛瑞格還得間接為那道疤負(fù)責(zé)。更重要的是兩人的階級有別,或者更正確地說,兩人的開銷有如天壤之別。一九二九年念大一的麥特享有財務(wù)自由,這對一九四○年的他來說實(shí)在不可思議;不過即使如此,當(dāng)年他和藍(lán)道———洛杉磯六大經(jīng)紀(jì)人之一———的兒子,也不屬于同一個圈子。
但是麥特已有八年沒見過葛瑞格·藍(lán)道,這樣偶然的重逢讓他心情愉快舒暢。而且,這對他也許有好處。于是他們熱絡(luò)地握起手來,彼此親昵地呼叫對方的綽號并互問別后的狀況,就這樣一直聊到另起新話題。
葛瑞格一口吞光他的曼哈頓后,看著麥特的杯子。
“那是什么?”
“裸麥威士忌?!?/p>
“喝光這杯,我再陪你喝另一杯。雞尾酒的勁道太慢了,”他立刻瞥見麥特的遲疑以及他那磨破的袖口,“這一杯我請,”他加了一句,口氣讓麥特頓時覺得既感激又憤慨。
葛瑞格喝了他那杯純裸麥威士忌,像個喝了混酒的人氣急敗壞地說:
“我心情低落,”他終于開口。
“我也是?!?/p>
“真糟糕,”但是他沒問原因,只是自顧自地說,“是的,麥特,老兄,我心情低落。糟透了。我碰到難題了,沒錯?!?/p>
“T.F.藍(lán)道的兒子碰到難題?這世界怎么啦?”
葛瑞格一臉困惑。
“聽著,麥特,你這么說可真奇怪。你沒加入共產(chǎn)黨什么的吧?”
麥特咧嘴笑笑。
“你沒聽說嗎?發(fā)生了革命,我被推選為委員。”
藍(lán)道思索了一會兒。
“我明白了,”他說,“你在開玩笑。不過我真的一團(tuán)亂,麥特。”
麥特試圖從記憶中找出最可能的解釋。
“怎么啦?你得娶某個女孩嗎?”
“不是。問題就出在這兒?!?/p>
“你這是什么意思,問題就出在這兒?”
“我是說,這就是問題所在。我不必娶她。我是說,我沒娶她。情況正好相反。話說到這兒———”
他對酒保做了個手勢。
“相反……哦,你是說她不嫁給你?!?/p>
“沒錯?!?/p>
葛瑞格嘆了口氣。他瞥了鏡中的自己一眼,并拿出一把梳子。
“有時候我會在花邊新聞中看到你的名字,葛瑞格。我喜歡看這些萬中選一的名人怎么過日子,我以為你是當(dāng)紅的人物———事實(shí)上你至少走紅了好一陣子。這個害羞的姑娘是誰?。俊?/p>
“她只是個小孩子罷了,”葛瑞格梳梳頭,又梳了梳兩撇胡子,“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p>
“老少配?做這種事你還太年輕了?!?/p>
“你的意思是說太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