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苔蘚上的腳印非常小。若是男人,應該是個少年。半七認為可能是女人的足跡。先前猜測是老練歹徒,看來錯了。但若是女人,會是阿菊嗎?就算有石燈籠墊腳,試想,一個鎮(zhèn)上長大的年輕姑娘,有辦法在這座高墻內(nèi)外來去自如?總覺得不太可能。
半七不知又想到什么,立即告辭了菊村家,前往比現(xiàn)代的淺草公園第六區(qū) 更混亂、更擁擠好幾倍的兩國廣小路 。
時近正午,廣小路的戲班、說書場,以及兩國對岸 的雜技團,也差不多要敲鑼打鼓招攬客人了。掛著草席的棚子前,微弱冬陽將滿是塵埃的廣告招牌照得亮晃晃的,褪色的旗幟在刺骨河風中顫動不已。茶館毗連而立,門前垂柳瘦骨嶙峋,更顯出日益加深的冬意所帶來的陰沉蕭索。盡管如此,廣小路畢竟是繁華鬧區(qū),人潮越聚越多,也不知是打哪兒擁來的。半七穿過擁擠的人群,進入一家茶館。
“生意如何?還是那么好?”
“頭子,歡迎來坐?!蹦w色白皙的女孩馬上過來奉茶。
“喂,阿姐,冒昧問一下,在那棚子表演特技、叫春風小柳的女人,她丈夫叫什么來著?”
“呵呵呵,人家還沒結婚呢。”
“不管是丈夫、情夫還是兄弟,那女人背后的男人是誰呀?”
“您是說小金嗎?”女孩邊笑邊問。
“對對,叫金次吧?那小子住在兩國對岸吧?小柳也一起?”
“呵呵,誰知道呢?!?/p>
“金次還是玩得很兇吧?!?/p>
“聽說本來在一家很大的和服店當伙計,有次送綢緞到小柳家,兩人就結下緣份了……他比小柳年輕許多,是個老實人唷?!?/p>
“謝了。只要知道這點就行了。”
半七走出茶館,立即拐進隔壁的雜技棚子。這棚子里進駐的是雜技團,名叫春風小柳的女人正在舞臺上表演走鋼絲、吊鋼索等驚險特技。小柳臉上的妝濃得仿佛戴著白色面具,雖然盡可能裝扮得年輕俊俏,但實際年齡恐怕都將近三十了。表演中小柳挑揚著好似用墨描過的濃眉,抹上艷紅眼影的雙眸流轉顧盼,頻頻賣弄俗麗風情。這似乎很受歡迎,只見滿座觀眾個個看得入迷,合不攏嘴。半七盯著舞臺看了一陣子,又走出棚子,過橋前往兩國對岸。
半七在駒止橋獸肉店 附近的小巷中找到金次家,隔著格子門喚了兩三聲,沒人應答。他只好到鄰家探問金次的去向,才知道金次好像沒鎖門就到附近上澡堂去了?!拔沂翘氐貜纳街?來訪的,既然如此,那我在門口等他回來好了。”
半七向鄰家主婦交代一聲,再跨進格子門。他往架高的地板沿上一坐,抽了斗煙,突然靈光一現(xiàn),便悄悄拉開進房的紙門。門后是六席房與四席半房,前頭的六席房內(nèi)穩(wěn)穩(wěn)擺著一座長方形火盆。里面的四席半房似乎有暖爐,草草拉上的壁櫥紙門內(nèi)露出紅色蓋被一角。
半七坐在地板邊上稍稍探身往內(nèi)窺看,瞧見四席半房的墻壁似乎掛著一件女用黃八丈。他脫下草履,躡手躡腳爬進房里。自四席半房的紙門縫隙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掛在壁上的衣服確是黃八丈,袖口看起來還濕漉漉的,想必是洗滌血痕后掛在這里晾干吧。半七點點頭,再回到原處。
剛摸回地板邊上,門外就傳來踏著水溝蓋板的腳步聲,接著是向鄰家主婦打招呼的男人聲音。
“我不在時有人來過?哦,知道了。”
正想大概是金次,眼前的格子門便嘩啦一聲拉開,一個年齡與半七差不多的年輕俊俏男子,手中抓著條濕毛巾進來了。金次最近學會賭博,整天無所事事到處晃蕩,跟半七也并非全然不識。
“唷,是神田的大哥呀。真是稀客,快上去吧?!?/p>
因為來者不是普通人,金次熱情地將半七請進房間,讓他坐在火盆前。彼此聊了些時令天氣,寒暄一陣,這之間的金次,在半七看來顯然有點坐立不安。
“喂,金次,我必須先向你道個歉?!?/p>
“道什么歉?大哥,何必那么嚴肅呀……”
“不,我要說的是,即便我身在公門,也不該趁人不在家擅自偷窺里屋。還請你先原諒我?!?/p>
正往火盆中添炭的金次,聽到這句話,瞬間變了臉色,啞口無言。他手中的火箸顫得咯咯作響。
“那件黃八丈是小柳的嗎?就算她是藝人,這花色未免也太花哨了吧?不過,有你這樣的年輕情夫在身邊,女人也不得不打扮年輕一點嘛……哈哈哈。喂,金次,你為什么不應聲?真是個冷淡家伙!我請你吃點東西,你就講些小柳的癡情小話來聽聽吧。喂喂,你也開口回句話呀!你啊,不但受年長女人寵愛,萬事都讓人照顧得無微不至,所以只要女人給個命令,就算你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陷入給人幫兇的困境吧?關于這點,我完全可以體諒你的立場,也可以盡我所能請上頭手下留情。怎樣?你就全招了吧!”
雙唇失去血色、混身打顫的金次,宛如遭人壓垮般的雙手扶在榻榻米上。
“大哥,我什么都說!”
“好,勇氣可嘉,那件黃八丈是菊村家姑娘的吧?你這家伙到底從哪里把人家擄來的?”
“不是我擄來的?!苯鸫螡M眼乞憐悲意,微微抬臉仰望半七,“事情是這樣的,大前天近中午時,我跟小柳到淺草閑逛。她那人每次喝醉,總吵著‘今天不干活了’,我連哄帶騙想帶她回家,她硬是不聽。這也難怪,別看她干的是浮華行業(yè),好像一株搖錢樹,其實她揮金如土,加上我最近手氣也差,到處欠了不少,在這種歲暮時分,更是捉襟見肘,于是她就自暴自棄起來。我無可奈何,只好護在她身邊,陪著在寺院后院逛來逛去,然后撞見有個年輕掌柜從某家茶館出來。過沒多久,一位標致女孩兒也隨后出來。小柳看到后說,那是日本橋菊村家的姑娘。又說,看掌柜的一副老實樣,沒想到竟在這種地方撞見他的秘密,看我不先削他一番才怪……”
“小柳怎么認識菊村家姑娘?”半七插嘴問。
“她不時去買些胭脂香粉什么的。況且菊村是老字號。她說完我即去雇轎子了,在那期間,不知道小柳用什么方法拐人家,總之,小柳最后將那姑娘引到大馬路上。轎子有兩頂,小柳和姑娘先乘轎回家,我隨后走回來?;氐郊抑幸豢矗媚锟薜盟廊セ顏?。為了怕鄰居聽見惹來麻煩,小柳要我堵住姑娘的嘴,關進壁櫥內(nèi)。我覺得那樣姑娘太可憐了,可是小柳在一旁罵我磨磨蹭蹭的干什么,看她大發(fā)雷霆,我只好幫著將姑娘塞進里屋的壁櫥了?!?/p>
“我早就聽說小柳這女人名聲壞得很,聽你這樣一講,簡直是母夜叉。后來呢?”
“當天晚上,小柳就叫來附近的人口販子,說好年底前賣到潮來 ,賣價四十兩。雖然太便宜,也只好這樣了。第二天早上就送姑娘和人口販子乘轎走了,但不等那販子回來,我們一文錢也拿不到。十二月一到,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討債鬼上門,小柳受不了,才想出這點子。她送姑娘出門去潮來時,說人靠衣裳馬靠鞍,便剝下姑娘身上的黃八丈,讓她換上自己的外出服,所以姑娘的衣裳才會全留在這里。”
“唔,小柳正是利用黃八丈與頭巾,喬裝成那姑娘潛入菊村家的吧?是想竊取財物?”
“是的?!苯鸫吸c點頭,“小柳先前就恫嚇姑娘,打聽出菊村家的錢財收藏在她娘房間的匣子里?!?/p>
“她一開始便打算這樣干的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小柳說她也是不得已??墒?,前天晚上沒得手,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昨晚說一定要成事回來,傍晚就出門了……結果還是空手而歸,回來說:‘今晚又失敗了,而且老太婆沒事大聲嚷嚷,一氣之下就捅了她肚子一刀?!斨蟾绲拿孢@樣講好像在辯解,但不瞞您說,我那時真是嚇壞了,好一陣子說不出話。再見她袖子沾血,顯然不假。我心想這下糟了,干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墒切×鴧s若無其事地說:‘怕啥?沒事的。這頭巾和衣裳可當證據(jù),大家都會以為是姑娘干的好事。’說完,衣裳搓洗過便晾在那邊,今天跟往常一樣到棚子干活去了。”
“實在是膽大包天。小柳當你情婦,真可惜了?!卑肫呖嘈Φ?,“你很老實,全部招了。讓那女人愛上,算你運數(shù)已盡。小柳只有獄門懸首一途,至于你呢,則是看供詞如何了。不過鐵定不會斬你脖子,這盡可安心?!?/p>
“還請大發(fā)慈悲,手下留情!我真是個窩囊廢,昨晚也擔心得整夜睡不著。剛剛看到大哥時,我就知道這下完了,逃不掉的。雖然情面上對不起那女人,可是像我這種懦弱的人,坦白出來反而如釋重負……”
“那,得勞你立即隨我到神田頭子那兒報告了。接著會有一段日子吸不到自由空氣,你就慢慢整裝吧?!?/p>
“謝謝!謝謝!”
“現(xiàn)在是白天,也得考慮你在鄰里間的體面,所以不綁縛你了?!卑肫唧w恤地說。
“真是感恩不盡……”
金次再度道謝,雙眼已不爭氣地溢出淚珠。
彼此年紀差不多,都還年輕。一思及此,半七頓然覺得這個將成為俘囚的軟弱男子,實在令人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