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Ｋ叔叔到音羽堺屋查閱了侍婢登記簿。既然歷代出入小幡府邸，應(yīng)該會將介紹給小幡家的每個侍婢名字登記在簿本上。

果然如小幡所說，最近的本子不見阿文這名字。叔叔又逐漸追溯到三年、五年、十年前的記錄，還是找不到任何跟“文”有牽連的名字。

“難道是從領(lǐng)地農(nóng)村上來的？”

叔叔有點納悶，卻仍頑固地依次翻閱舊本子。三十年前的一場火災(zāi)將堺屋的賬簿都燒毀了，所以現(xiàn)存的是在那之后的記錄。因而即便將鋪內(nèi)所有賬簿都翻遍，也只能追溯到三十年前。叔叔干勁十足，決定查到盡頭，便耐著性子在已經(jīng)泛黃的簿本上一行一行循著褪色的墨跡尋找線索。

登錄簿當(dāng)然不是專為小幡家編制。凡與堺屋有往來的武士家族都記載在一本厚厚的橫式裝幀本子上，光要挑出“小幡”這個姓氏就煞費(fèi)勞力。況且簿本又經(jīng)過長久年代，筆跡也不統(tǒng)一。有龍飛鳳舞的男人筆跡，也有纖細(xì)無力的女人手筆。而且大部分是假名 ，更有像孩童寫下的文字。要在這一堆雜亂無章的文字中細(xì)心辨認(rèn)線索，真會令人頭昏眼花。

過了一陣子，叔叔有點厭倦了，心里開始萌生真不該只為了湊熱鬧而接下這宗事件的悔意。

“哎，這不是江戶川的少爺嗎？您在查些什么呀？”

一位看上去約莫四十二三的瘠瘦男人，面帶笑容地在店頭坐下。身上穿著條紋花樣的和服，披著同是條紋花樣的外褂，上上下下看來都像一位正經(jīng)規(guī)矩的庶民商人；細(xì)長臉上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淺黑膚色、高挺鼻子，以及那雙宛若藝人般饒有表情的眼眸。他正是神田 的半七，是個捕吏，妹妹是在神田明神 附近教授三弦的師傅。因為Ｋ叔叔有時會到師傅那兒串門子，理所當(dāng)然便跟師傅的兄長半七相熟起來。

半七在眾多捕吏之間也算是頗有勢力的。不過，他為人正直颯爽，很有老江戶的作風(fēng)，可說業(yè)界少見，從來沒聽過他憑仗權(quán)勢刁難弱者的風(fēng)聞。是位對任何人都很親切的男人。

“還是很忙呀？”叔叔問道。

“忙。今天也是為了公事繞到這兒來的?！?/p>

兩人閑聊一陣，叔叔心里突然浮出一個念頭。他想，這個半七的話，向他泄露秘密應(yīng)該不會出問題，不如將整宗事件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他，看有沒有什么好主意。

“我知道你有公務(wù)在身，不過有點事，不曉得能否請你抽空聽聽看……”叔叔環(huán)視四周。半七爽快地點點頭。

“可以。雖然不知道什么事，聽過再講吧。老板娘，二樓借一下，行嗎？”

半七領(lǐng)頭登上狹窄的二樓。二樓是一間六席大的房間，昏暗的房內(nèi)一隅擱著衣箱之類的雜物。叔叔跟在半七身后也上了樓，繼而詳細(xì)描述了小幡邸內(nèi)發(fā)生的怪事。

“你認(rèn)為如何？有沒有辦法追出那女鬼的真正身份？只要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我們就可以為她做法事祈冥福，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了……”

“唔，我想想看?！卑肫咄嶂^思考了一會兒，說，“少爺，女鬼真出現(xiàn)了嗎？”

“這……”叔叔答不出來。

“嗯，據(jù)說是有……但我也沒親眼看到?！?/p>

半七又默默無言地抽著煙。

“那個女鬼看上去像在武士府邸幫傭的侍婢，而且全身濕淋淋的，對不？換句話說，就跟皿屋敷 中那個阿菊類似吧？”

“啊，好像是?！?/p>

“小幡府上有人讀草雙紙 嗎？”半七冷不防問了個出人意表的問題。

“當(dāng)家的不讀，不過夫人跟侍婢們好像喜歡。這附近的田島屋，正是出入小幡府邸的租書鋪?！?/p>

“小幡府邸的菩提寺 是哪兒？”

“是下谷的凈圓寺?！?/p>

“凈圓寺……原來如此。”半七微微一笑。

“有什么眉目嗎？”

“小幡的媳婦長得很標(biāo)致？”

“唔……應(yīng)該算美人吧。今年二十一歲。”

“少爺，這樣好了，”半七笑道，“這是武士的宅內(nèi)家丑，由我這種身份的人出面不太好，但您要不要干脆將這件事交給我？我保證兩三天內(nèi)問題全部解決。當(dāng)然，這件事只有您我知道。我不會向他人泄露?！?/p>

Ｋ叔叔信得過半七，便將整件事托付于他。半七也打下保票。不過，半七又說，他只能暗地進(jìn)行，表面上是叔叔接下調(diào)查任務(wù)的，因此要求叔叔從翌日開始跟自己一起行動，這樣事后才能向小幡當(dāng)家的報告結(jié)果。叔叔反正是個閑人，二話不說便欣喜答應(yīng)。其實叔叔也想知道在同行中算是高手的半七到底會如何調(diào)查此事，很期待翌日的來臨。當(dāng)天，叔叔與半七分手后，還跑到深川 某處參加俳句 評選大會。

由于當(dāng)天很晚才回家，隔天叔叔起床時很痛苦。不過還是在約定時間趕到約定場所與半七會合。

“今天先到哪里去？”

“先從租書鋪開始吧?！?/p>

兩人來到音羽的田島屋。因為叔叔家也是主顧之一，所以跟田島屋的掌柜很熟稔。半七問掌柜，元旦以來小幡家租了些什么書。田島屋并沒把細(xì)目一一登記下來，掌柜也無法立即回答。不過，他還是盡力追索，最后講出兩三種讀物與草雙紙的書名。

“除此之外，有沒有租《薄墨草紙》？”

“有。我記得是二月左右租的?！?/p>

“能不能借看一下？”

掌柜的在書架上找了一會兒，取出這上下兩卷的草雙紙。半七接過來，打開下卷，翻到第七、第八頁處，把書攤平悄悄遞給叔叔。那幅插畫是一個看似武士家夫人的女性端坐房內(nèi)，窄廊外的院子里則佇立著一個垂頭喪氣、俯首下望的年輕侍婢。那侍婢正是女鬼。院子里有座開滿燕子花的池塘，侍婢好像剛從池底浮出來，頭發(fā)與衣裳都濕漉漉的。女鬼的五官與姿態(tài)畫得非常恐怖，足以嚇壞婦孺之輩。

叔叔嚇了一跳。他不是震懾于畫中女鬼的形象，而是自己想象的阿文竟然跟畫中女鬼一模一樣，這巧合令他大吃一驚。叔叔接過書本一看，標(biāo)題是《新編薄墨草紙》，作者是為永瓢長 。

“少爺，您借回去看看。這本書很有趣?！卑肫哂盟丘堄斜砬榈难凵?，若有所示地說道。

叔叔將兩冊草雙紙揣在懷里，步出田島屋。

“我讀過那兩本書。昨天聽您描述女鬼時，突然就想起來了?！弊叩酱蠼稚?，半七說道。

“這樣說來，很可能是看到這書的插畫受驚過甚，是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p>

“那倒不盡然，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我們再到下谷 去看看吧?！?/p>

半七領(lǐng)先跨出腳步。兩人登上安藤殿坂 ，從本鄉(xiāng) 來到下谷的池之端 。這天是個無風(fēng)的日子，暮春的天空晴朗得宛如琢磨過的碧玉。

一只老鷹酣睡般的駐足在消防瞭望樓上。一位看似遠(yuǎn)行的年輕武士驅(qū)策著微微出汗的馬匹疾馳而過，笠形鋼盔的帽檐爍爍閃著初夏陽光。

小幡家的菩提寺——凈圓寺——規(guī)模相當(dāng)大?？邕M(jìn)大門，是一片惹眼的盛開棣棠。兩人與住持會了面。

住持年約四十，膚色白皙，刮過胡子的雙頰泛青。聽聞來客之一是武士，另一位是捕吏，不敢怠慢。

來寺途中，半七與叔叔已商議好，因此叔叔先開口，說是小幡宅邸最近發(fā)生了怪事。又說，夫人枕畔會出現(xiàn)女鬼。最后問住持，若想讓那女鬼逃散而去，應(yīng)該舉行什么祈福消災(zāi)儀式？

住持默默聽著。

“這是小幡大人或夫人的請求嗎？還是兩位的主意呢？”住持捻著佛珠，有點不安地問道。

“不管哪方都一樣?？傊?，就看您肯不肯相助了?！?/p>

叔叔與半七都目光炯炯地望著住持。住持臉色發(fā)青，渾身微微打著哆嗦。

“我們道行尚淺，無法立即向兩位保證一定靈驗，不過，我們會盡一切所能祈禱神佛保佑?！?/p>

“那就麻煩您了?！?/p>

接著住持說正好是午餐時刻，便命人端出精心烹調(diào)的素食。膳盤上還附有酒壺。住持一杯也沒碰，叔叔與半七卻大吃大喝飽餐一頓。告辭時，住持悄悄遞給半七一個紙包：“戔戔之?dāng)?shù)不成敬意，兩位回程雇轎……”可是半七將紙包頂了回去。

“少爺，事情解決了。那和尚好像嚇得渾身發(fā)抖。”半七笑道。住持臉色發(fā)青，又鄭重其事地請他們大吃一頓，在在都證明了住持無言中表示降伏。不過，有件事叔叔仍無法理解。

“為什么那么年幼的孩子會大喊‘阿文來了’？我實在不懂?！?/p>

“這個我也不清楚?！卑肫咭廊恍Φ?，“小孩子不可能會自己叫出阿文這名字，大概是有人教她的吧。只是我得特別申明一下，那和尚是個惡棍……就跟延命院的住持 一樣，早因犯色戒而惡名昭彰。所以只要我跟你雙雙出頭，不用多講什么，那惡棍自己心中有鬼，自然嚇破膽子。今天給他個警告，我想，往后應(yīng)該不會耍什么詭計了。我的任務(wù)也到此為止。剩下就看少爺拿捏，要如何向小幡大人婉轉(zhuǎn)報告了。在下就先告辭。”

兩人在池之端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