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津國屋老板娘阿藤的傷勢似乎毫無起色。扭傷處依舊疼痛，阿藤擔(dān)憂萬一拖延日久，青腫起來，反而更棘手，聽說淺草馬道 有位著名的接骨醫(yī)生，于是最近每天都從赤坂搭轎子到淺草看病。

七月初，按陰歷來說已經(jīng)是秋天了，但殘暑還很烈，加上那醫(yī)生生意又極為興隆，稍微晚到就得在玄關(guān)前等候，阿藤只得盡量趕在清晨涼爽時分出門。今天早上也是六刻（六點）過后就出了津國屋鋪子，搭乘等在外頭的轎子。就在這時候，偶然看到一位僧侶對著鋪子念念有詞。這陣子各種災(zāi)禍接二連三自天而降，阿藤當然對那僧侶的行動感到奇怪，無法就此不問徑自前往淺草。阿藤駐足凝視那佇立的僧侶，送阿藤到門外的小伙計勇吉也不做聲，滿臉訝異地看著。

那人年約四十，看上去是個普通托缽僧。托缽僧站在鋪子前——其實這也不罕見，只是對方是個沒見過的陌生和尚，而且不知是否多心，他的樣子看起來異乎尋常，所以阿藤倚在轎子旁注視了一陣子。不久，那僧侶終于離開鋪子前，經(jīng)過轎子時阿藤聽到他口中喃喃地說：

“這是兇宅啊。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p>

“啊，請等一等！”阿藤不禁出聲叫住僧侶，“我想請教大師一些事，這鋪子有什么不祥預(yù)兆嗎？”

“有幽靈作祟?？蓱z，這鋪子可能會斷子絕孫。”

語畢，僧侶飄然離去。阿藤面無血色地拐著跛腳沖進鋪子，向丈夫次郎兵衛(wèi)描述此事。次郎兵衛(wèi)起初也皺起眉頭，繼而一想，笑了出來。

“和尚總是喜歡說那種話。大概不知自何處聽聞這宅子連續(xù)有人受傷，認為有機可乘，故意來嚇唬我們，想趁機撈一筆驅(qū)邪費吧。這時代哪有人會上那種當？等著瞧吧，他明天一定又會來說同樣的話?！?/p>

“是這樣嗎？”

丈夫說得的確有理，阿藤只得半信半疑地坐進轎子。但眼前時時浮出那僧侶的模樣，抵達淺草之前，她始終在猜測僧侶所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所幸，來回兩趟都沒發(fā)生任何事。

第二天早上，那僧侶沒出現(xiàn)在津國屋鋪子前，阿藤內(nèi)心反倒涌出一股莫名不安。若那僧侶企圖嚇唬人以敲詐驅(qū)邪費的話，應(yīng)該不可能嚇過后就不再出現(xiàn)。但僧侶卻沒再來店里，表示他說的是真正的預(yù)言，雖然丈夫一口咬定他是唯利是圖的卑賤禿驢，或許事實并非如此。阿藤叮囑鋪子的人每天注意，但自此便沒見過那個僧侶。

盡管嚴禁大家泄露出去，小伙計巳之助卻在町內(nèi)澡堂說溜了嘴，風(fēng)聲立即傳遍左鄰右舍，也傳到了文字春耳里。這陣子她本來就寢食難安，聽聞此事益發(fā)惶恐懼怕。某日在路上偶遇木匠兼吉，低聲說道：

“木匠頭兒，這事完全沒辦法嗎？因為阿安作祟，津國屋很可能會倒閉呢。”

“我也很傷腦筋啊?！?/p>

“眼睜睜看著老主顧災(zāi)禍臨頭卻袖手不管，似乎不近人情，但眼下遇到的并非一般問題，根本無法插手?！奔婕欀枷蛭淖执喝绱苏f。他又建議文字春，干脆到津國屋坦白說出曾與阿安幽靈同行。文字春聽了，全身哆嗦地連連搖頭。她一味擔(dān)憂若是不小心說出這事，不曉得會遭受何種報復(fù)。

如此，文字春不但擔(dān)憂津國屋的命運，也憂心自己安否。連看到每天來學(xué)三弦的阿雪她也心里發(fā)毛，深怕阿安幽靈如影隨形纏在阿雪背后。不久，文字春又聽聞町內(nèi)女用澡堂傳出謠言。

津國屋有個女傭名叫阿松，今年二十歲。某天夜晚四刻（十點）前從澡堂回去，昏暗小巷出現(xiàn)個幻影般的年輕姑娘，擦身而過時向阿松說了：

“趕緊辭職吧，津國屋會倒閉?！?/p>

阿松嚇了一跳，轉(zhuǎn)頭一看已不見那女孩身影。阿松心驚膽戰(zhàn)地三步兩步奔回去。這事她無法對主人講出口，只得悄悄向朋輩阿米說，阿米又說給其他人聽。而且不僅自己鋪子的人，阿米到澡堂時又說給近鄰人聽。此事就這樣成為町內(nèi)的八卦話題。

無論哪個時代，傳播此類流言時，加油添醋是人之常情。況且那時代的人很迷信，接連傳出不祥風(fēng)聲，再也沒人會充耳不聞了。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津國屋遭幽靈作祟一事已不只在澡堂、理發(fā)鋪散播，人們在正經(jīng)買賣鋪子店頭也煞有介事地咬起耳朵來。

明天是草市 ，阿雪卻一如平常到文字春住處練習(xí)三弦。湊巧房內(nèi)不見其他弟子，她便向師傅悄聲道：

“師傅，您大概也聽說那謠傳了，我家遭幽靈作祟……”

文字春不知該如何作答，話哽在喉嚨，她不好實話實說，只得裝糊涂。

“是嗎？有人這樣說嗎？真是太不像話了。為什么會這樣說呢？”

“到處都有人這樣傳，連我阿爸和阿母也知道了。阿母還皺著眉說，她的腳傷大概永遠好不起來了?！?/p>

“為什么呢？”文字春心中七上八下地問。

“我也不知道?！卑⒀┯粲舨粯?，“阿爸和阿母都非常在意這事，他們說，盂蘭盆節(jié)快到了，竟然流傳這種謠言，?人很不舒服。也不知道誰先開始的，我真的很掛意。人人都說津國屋前每晚站著女幽靈，簡直胡扯八道。就算明知道是胡說，聽了還是很害怕呀?！?/p>

文字春覺得阿雪實在很可憐。阿雪一定什么都不知情。因為不知情，才會講出這種話。文字春本想老實向阿雪交代一切，并忠告她凡事小心點，卻依然提不起勇氣開口。她只能敷衍幾句就結(jié)束這話題。

盂蘭盆節(jié)過后，阿雪到師傅家，又說出以下的話。

“師傅，我阿爸說他想退休出家，阿母和掌柜都好言相勸，阿爸才暫時打消主意?！?/p>

“出家……”文字春也大吃一驚，“大爺怎么想出家？到底怎么回事？”

十二日早朝，阿雪家的菩提寺住持來到津國屋。住持在佛龕前誦完經(jīng)后，問津國屋老板：“最近可有親戚過世？”住持在這節(jié)骨眼詢問此事，令津國屋夫妻打了個冷戰(zhàn)?？墒?，當夫妻回說“沒有”時，住持竟歪著頭沉默不語。那模樣看似有難言之隱，夫妻逐漸追問，住持才說明緣由。原來最近連續(xù)三夜，津國屋歷代墓前都站著個女人的朦朧身影，住持親眼見到了。住持又說，雖看不清衣服花色，但好像是白底染瞿麥花紋。

夫妻聽畢，依然堅決否認有此人存在，包了相當豐厚的謝禮之后，送住持離開津國屋。那天傍晚，阿藤的腳再度劇痛起來。次郎兵衛(wèi)也說身體不適，傍晚便上床了。到了半夜，家人被主人夫婦接連傳出的呻吟聲嚇醒。所幸阿藤的腳痛第二天減輕了，次郎兵衛(wèi)卻依舊身體不適，連飯也吃不了幾口，整個上午時起時臥，過午便出門到菩提寺燒香去了。那晚，大家在門口焚燒迎魂火 時，只有主人沒露面。

十五日焚燒送魂火后，次郎兵衛(wèi)把妻子和大掌柜叫進里房，突然宣布想退休。妻子自不用說，大掌柜金兵衛(wèi)也吃了一驚，問主人為何心生此想，但次郎兵衛(wèi)沒詳細說明理由。然而，大家也想象得出，主人十三日下午到菩提寺，大概已同住持商量過什么了。對于主人突然想退休的提議，金兵衛(wèi)反對到底。妻子阿藤也不同意，主張即便想退，也得等女兒招贅、生下長孫。就在三人如此爭論時，才逐漸曉得次郎兵衛(wèi)并非只想退休，尚且打算出家，這更令妻子和大掌柜大吃一驚。兩人淌眼抹淚地相勸了一個時辰，好不容易才讓主人決心動搖。

“阿爸會有那種打算，也是理所當然，可現(xiàn)在突然退休出家的話，津國屋的后果真不堪設(shè)想哪！”阿藤第二天早上悄悄向女兒阿雪如此說道。

聽到此事，文字春暗自點頭。她大致理解津國屋主人想退休進而剃發(fā)出家的緣由?？峙率瞧刑崴伦〕窒蛩f了因果報應(yīng)的佛法，為解除阿安的積怨，才突然想皈依出家吧。而妻子和掌柜會反對也是情有可原，眼睜睜看著津國屋因冤魂作祟而倒閉，不如讓阿雪招個門當戶對的女婿，自己退出第一線比較安全?？墒沁@些話也不能由文字春口中說出，她只能默默聽阿雪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