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陳耀宇去管理學院報名的女同學是袁毓秀。
袁毓秀就是陳耀宇在中學時期暗中圈定的“特別小女生”。她曾經幾乎光著身子和陳耀宇一起,舉著“彩旗”在無人的大山溝里游行近半天。這份親密應該很有分量了,但陳耀宇仍然不讓她陪,要自己去。袁毓秀根本不容陳耀宇發(fā)表意見:“什么叫陪?我是你的班干部,是班干部領你去報名!”
陳耀宇對別人倔犟,對袁毓秀還是選擇服從。不是為那個早已過期的班干部,是她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幫助過陳耀宇,陳家山溝長大的陳耀宇,永遠記得做人要懂得報恩。
袁毓秀所在的大學不在成都市區(qū)內,與S大學相距100多公里。這段距離沒有對小女生袁毓秀形成障礙,有高速公路直達,袁毓秀常來S大學玩。她第一次來就有同學向她打聽陳耀宇的事,那同學不僅僅是猜測她和陳耀宇的關系,還有幾分無話找話借以接近她的因素。那同學問袁毓秀:“學校特意給陳耀宇發(fā)了蚊帳、被子,他死活不要,不知是什么意思。”袁毓秀一下就道出其中關鍵性的原因:“你們是不是在蚊帳和被子上印了‘貧困生專用’幾個字?”看見那同學驚訝的表情,袁毓秀明白是驚嘆她為什么知道得這么準確,袁毓秀很平靜地告訴那同學:“我是他中學時期的班干部?!?/p>
袁毓秀一肚子的不理解,這么簡單明白的事,那些人怎么會不知道?
袁毓秀這一次來S大學,陳耀宇對她說了他要去管理學院報選修課的事,陳耀宇特意說明,這件事他沒有對班上任何人講,只告訴了不在同一所大學的袁毓秀。陳耀宇的意思是不想在身邊的人面前張揚,袁毓秀卻滿臉喜悅:“為什么單單告訴我?”陳耀宇故意逗她:“我向班干部匯報情況?!笨匆娦∨剐阋荒樠陲棽蛔〉男σ?,陳耀宇怕把事情弄復雜,忙改了個說法:“你是外校的,不會和我搶名額。”袁毓秀不依不饒:“萬一我要搶呢?”陳耀宇已經想好了說你如果真要搶,說明這個學科有價值,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了,他擔心袁毓秀會一句接一句地纏下去,會嘲笑他太實際,也許還會笑他身上農耕文化的氣息太重。
袁毓秀不在意陳耀宇說什么和不說什么,她只是習慣性地指揮陳耀宇帶她去見識見識。于是,陳耀宇走在文學院和管理學院之間的林蔭道上時,身邊就多了一位左顧右盼的小女生,同時,接下來也就多了一份“麻煩”。
陳耀宇根本不曾料到會有機會看見夢中的“蔚藍色”。事情太突然,帶給他的震動太大,那一刻,穩(wěn)重出名的陳耀宇完全失控,像個傻子似的呆了,不轉眼地盯住遠處的“蔚藍色”,一直盯到“蔚藍色”走得不見蹤影他還盯著那個方向不動,徹底忘了周圍的一切,包括陪他去報名的小女生袁毓秀。
等他回過神,身邊已經空空蕩蕩。
直到管理學院的選修課結束,小女生袁毓秀才又到S大學來看望中學時期的同學。那一陣陳耀宇正處在最郁悶的時期,而且是雙重郁悶:一是剛剛證實確實在人世間存在的“蔚藍色”又失蹤了,一是離畢業(yè)的時間越來越近,分配的事卻像寡婦的肚子,絲毫沒有跡象。陳耀宇煩悶得三天不想說一個字。不知道袁毓秀怎么會猜到陳耀宇心情不好,一見面就要拉他去郊游散心。
陳耀宇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這是他第一次不服從班干部,理由就一條,打工掙錢比郊游有實際效益。
看著袁毓秀很失望地離去,陳耀宇心里突然感到發(fā)空。陳耀宇拒絕過很多人,從來不把別人的表情放在心上,才拒絕一次原班干部,竟然就有了失落感,還很強。整個下午,陳耀宇人在打工,心情始終有些恍惚。
晚上,很罕見地有電話打到寢室來找陳耀宇,接電話的同學以為聽錯了,反復與對方核對了,才告訴對方陳耀宇早搬出這間寢室了,他現(xiàn)在住的地方沒電話。對方就請求同學將一個號碼轉告給陳耀宇,說有急事在那邊等著,要陳耀宇馬上打回去。
同學專門去教學樓,將這個電話號碼和有急事的說法告訴了住在樓梯間里的陳耀宇。陳耀宇不知道是誰的電話,他平時極少打電話,所有電話號碼對他都不過是幾個數字。他擔心這個陌生電話與就業(yè)分配有關,就找了個公用電話,猶豫著撥過去。
電話那頭是小女生袁毓秀。
袁毓秀只說了一句話,她就把電話壓了,根本不給陳耀宇辯解機會。那句話的大意是:你答應過要幫助我,現(xiàn)在我有急事,明天上午9點鐘,我在××地方等你。陳耀宇確實表示過,袁毓秀在他特別需要的時候出手幫助過,任何時候,只要袁毓秀需要,他都會盡力幫忙。袁毓秀過去從來沒核實過陳耀宇的表態(tài),這一次用上了。
早晨9點,陳耀宇準時趕到指定地點。袁毓秀已經候在那里。陳耀宇立足未穩(wěn)就問她,有什么事需要我出力??此@么急,袁毓秀愣了一下才說話:“跟我待在一起很痛苦嗎?”話已說到這個程度,陳耀宇只好規(guī)規(guī)矩矩跟在她身后,坐上去郊外的公共汽車。車開出好遠陳耀宇還在暗暗惋惜,假如沒有急事,只是把時間用來閑逛,豈不是雙重浪費——既減少收入,還要用錢。這么簡單的道理,憑借袁毓秀的智慧,怎么會不知道?
也許,袁毓秀引他去郊外,真的不是閑逛。
陳耀宇考上S大學那年,小女生袁毓秀落榜。鄉(xiāng)鎮(zhèn)中學升學率低,每年能高考成功的人很少,大家見慣不驚,唯有袁毓秀落榜,很多人都惋惜,因為小女生確實各方面都不錯。面對大家的惋惜,袁毓秀本人表現(xiàn)得非常平靜,不哭不悲不喪氣,一聲不響回中學復讀一年,第二年果然考上。所有人都驚嘆袁毓秀的“成熟”,唯獨陳耀宇不意外,他早就看出,這個小女生不可小覷。
按袁毓秀安排,陳耀宇和她乘公交車到了郊外。初夏是成都最好的季節(jié),氣候宜人,一切風景都有一種嶄新的感覺,仿佛一個脫掉冬衣的女孩,一下子亮出最佳狀態(tài)。兩人先步行一陣,再到一個看上去比較順眼的“農家樂”喝茶、談事情。袁毓秀像宣布什么決定,說陳耀宇昨天拒絕了她,今天必須多陪她一陣子,不許有異議。
陳耀宇無法拒絕,女孩的嬌橫比老板的專橫更霸道。
路上游人大多是大學生或中學生,一伙比一伙的情緒高。陳耀宇看著挺惋惜,這些人個個這么好的精力,為啥用來閑逛。
袁毓秀剛開始情緒不錯,看到陳耀宇始終帶幾分郁悶,她終于忍不住,說陳耀宇:“你怎么總像一鍋不沸騰的水?”陳耀宇也覺得就兩個人在一起,總悶著不好,只是,他總是要情不自禁去揣摩打工的收入,沒心思對話。
走上一條田間小道,看看與其他游人拉開了距離,袁毓秀恰到好處地走到陳耀宇身邊來了。陳耀宇一下子想起那年在荒無人煙的大山溝里的情形,不由自主斜眼偷偷望了一下袁毓秀胸前,心里猛地一陣亂跳,忍不住又偷偷斜一眼。實事求是地說,啥也沒看清楚,純屬亂跳。
袁毓秀沒有注意陳耀宇的心情,突然很直接地問陳耀宇遇到什么煩惱事了。一下子把陳耀宇嚇了一跳,不知道是有同學背后說了什么,還是自己什么表情暴露了心思。
不等陳耀宇回答,袁毓秀主動說出原因,她說陳耀宇只要有不順心的事,無論做什么事都會特別賣力。她聽到陳耀宇這一次在管理學院的選修課,成績特別好,就什么都清楚了。
陳耀宇沒有料到自己的事情絲毫逃不過袁毓秀的視野,這下子他真的笑不出來了。
不過,陳耀宇也不太意外,袁毓秀的聰明他早就了解,她在那次生死攸關的時刻幫助他,就是憑借她的聰明智慧。那時候陳耀宇對她就是除了感激,還有佩服。
陳耀宇沒心思再浪費時間,直接問袁毓秀:“你不是說有事要我做嗎?無論什么事,盡管說?!?/p>
袁毓秀很霸道,要陳耀宇先說他的煩惱事。
陳耀宇很清楚犟不過她,就如實承認,是畢業(yè)分配的事。他的家在農村,如果在城市里沒單位要,難道又回農村去?好不容易才離開偏遠的大山溝,就算自己不在乎倒回去,父母的臉往哪兒放?陳家山溝的人如何面對溝外的人?離開陳家山溝去上大學的時候,全溝人像過節(jié)一樣,都夸他為陳家山溝爭氣了,大家送尊貴人物似的隆重把他送出溝,父親一再囑咐他好好學習,不要讓鄉(xiāng)親們失望。如果畢業(yè)了真沒人要,旁人怎么看?人家會說那條山溝出不了人才,碰運氣似的出去一個,地皮沒踩熱,又灰溜溜地滾回來了。
說了一長串陳耀宇才意識到這是在向人訴苦,他覺得很慚愧,猛地停下。袁毓秀問他為啥不說了,他答說完了。袁毓秀不相信:“我不能幫你解決大問題,聽聽你發(fā)泄一下肚子里的怨氣,至少可以讓你心里好受一點?!?陳耀宇一絲苦笑:“不能落實畢業(yè)分配,發(fā)一陣怨氣有什么意思?!?袁毓秀馬上笑了:“對不起,我忘了你是個很務實的人?!?/p>
袁毓秀立即拿出她早已想好的打算,問陳耀宇會不會上網。話剛出口袁毓秀馬上又自己否定了,她清楚陳耀宇不會把時間花在這上面,網絡在陳耀宇眼里只是虛擬的東西,陳耀宇要的是立竿見影解決實際問題。
袁毓秀改了個說法,要陳耀宇回去盡快把他的個人簡歷和學習情況包括獲學習獎的情況,準備一個書面材料,過幾天她來教他掛到網上去。果然如她所料,她的話沒完陳耀宇就拒絕了:“我不學上網?!痹剐銘械煤退嘟忉專苯酉旅睿骸拔沂前喔刹?,我叫你上,你就得上?!?/p>
陳耀宇心里清楚袁毓秀是在替他操心,可還是覺得袁毓秀的指揮欲望太強。太愛指揮人的女孩缺少溫柔感,指揮欲望不應該是女孩的本性。陳耀宇在那一瞬間情不自禁想起剛剛出現(xiàn)又消失了的“蔚藍色”,雖然不了解“蔚藍色”是不是一個不喜歡指揮人的女孩,但憑著在閱覽室擦身而過時的那一眼對視,陳耀宇可以料定,“蔚藍色”的性情應該比較“女孩”。
陳耀宇強行中斷了繼續(xù)談論畢業(yè)分配,要袁毓秀談她需要幫助的事情。袁毓秀有些奇怪,怎么把話題扭得這么生硬。陳耀宇忙解釋,一定回去按班干部的指示辦。話出口他才突然察覺,女孩的霸道都是男生慣出來的。
袁毓秀當真開始談她的事。她從隨身攜帶的小包里掏出一疊印著卡通圖案的、粉紅色和淺綠色的信箋,一聲不響遞過來。陳耀宇只翻一下,馬上看出,是男同學寫給她的情書,至少有十封。他有些不以為然,大學生了,還用這么花花綠綠的信箋,像個沒長大的中學生。
僅瞬間,陳耀宇又立刻反應過來,這是袁毓秀在試探他。
稍微猶豫,陳耀宇選擇了退還:“都是人所共知的內容,沒必要讀。”袁毓秀來更直接的,問陳耀宇:“難道你一點兒也不在意?”陳耀宇故意裝傻:“又不影響我學習和打工,我在意什么?”袁毓秀似乎有些生氣,一雙眼盯住陳耀宇不放。陳耀宇受不了她的表情,只好申辯他是個特困生,整天精神上被生活費和債務壓著,除了學習就想著錢,哪有心思去研究別人的來鴻去雁。他這么一說,袁毓秀馬上不盯住他看了。
陳耀宇反而不忍心了,只是,他馬上想到你不忍心又能怎么樣,除了無奈,他只能假裝看周圍鮮活的風景,將目光拋向遠處。
有一刻,陳耀宇動了念頭,想把“蔚藍色”的事也告訴她,還沒開口,他又自我否定了。一個男人,如果連一個秘密都守不住,還算男人嗎?關鍵是,弄不好還會引起小女生誤解,以為他也是使用的她的招數,那就麻煩大了。
針對袁毓秀的情書,陳耀宇最終只輕輕說了一句話,那是一句近乎暗語的話,只有他和眼前這個小女生才能意會。
“有些事,不是折紙方塊就能解決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