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還有一個姨太太。這個女人雖然常常濃妝艷抹,一身香氣,可是并沒有一點愛嬌。她講起話來,總是尖聲尖氣,扭扭捏捏。她是在祖母去世以后買來服侍祖父的。祖父好像很喜歡她,同她在一起過了將近十年。她還生過一個六叔,但是六叔只活到五歲就生病死了。他想起祖父具著賞玩書畫的心情同這個姨太太在一起生活的事,不覺啞然失笑了。
“人就是這樣矛盾的罷?!彼胫?,覺得更不了解祖父了。他越研究,越不了解,在他的眼里祖父簡直成了一個謎,一個解不透的謎。……
祖父忽然睜開了眼睛,看了他一下,露出驚訝的眼光,好像不認識他似的,揮著手叫他出去。他很奇怪,為什么祖父把他喚來,讓他站了許久,并不對他說一句話,便叫他出去。他正要開口問,忽然注意到祖父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不高興的神氣,他明白多嘴反會招罵,于是靜悄悄地向外面走去。
他剛走到門口,又聽見了祖父的聲音:
“老三,你回來,我有話問你。”
他應了一聲,便轉(zhuǎn)身走到祖父的面前。
“你到哪兒去了?先前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口氣很嚴厲,祖父已經(jīng)坐起來了。
這句問話把他窘住了。他知道他不能告訴祖父說他從學生聯(lián)合會回來,但是他臨時編造不出一句答話。祖父的嚴厲的眼光射在他的臉上。他紅著臉,遲疑了一會兒,才說出一句:“我去看一個同學去了?!?/p>
祖父冷笑了一聲,威嚴的眼光在他的臉上掃來掃去,然后說:“你不要扯謊,我都曉得了。他們都對我說了,這幾天學生跟軍人鬧事,你也混在里頭胡鬧?!瓕W堂里不上課,你天天不在家,到什么學生聯(lián)合會去開會?!瓌偛抨愐烫嬖V我,說有人看見你在街上散什么傳單。……本來學生就太囂張了,太胡鬧了,今天要檢查日貨,明天又捉商人游街,簡直目無法紀。你為什么也跟著他們胡鬧?……聽說外面的風聲很不好,當局對于學生將有大不利的舉動。像你這樣在外頭胡鬧,看把你這條小命鬧掉!”祖父罵了幾句,又停頓一下,或者咳幾聲嗽。覺慧答應著,他想分辯幾句,但是他剛剛開口,又被祖父搶著接下去說了。祖父說到最后,終于發(fā)出了一陣咳嗽。陳姨太帶著一股脂粉香,扭扭捏捏地從隔壁房里跑過來,站在旁邊給祖父捶背。
祖父慢慢地止住了咳嗽,看見他還站在面前,便又動氣地說:“你們學生整天不讀書,只愛鬧事?,F(xiàn)在的學堂真壞極了,只制造出來一些搗亂人物。我原說不要你們進學堂的,現(xiàn)在的子弟一進學堂就學壞了。你看,你五爸沒有進過洋學堂,他書也讀得不錯,字也比你們寫得好。他一天就在家讀書作文,吟詩作對,哪兒像你這樣整天就在外頭胡鬧!你再像這樣鬧下去,我看你會把你這條小命鬧掉的!”
“并不是我們愛鬧事,我們本來在學堂里頭好好地讀書,我們這回的運動也不過是自衛(wèi)的運動。我們無緣無故地挨了打,當然不肯隨便了結……”覺慧忍住氣和平地分辯道。
“你還要強辯!我說你,你居然不聽!……從今天起我不準你再出去鬧事?!愐烫?,你去把他大哥喊來?!弊娓割澪∥〉卣f著,又大聲咳嗽,一面喘著氣,吐了幾口痰在地上。
“三少爺,你看你把你爺爺氣成這個樣子。請你少說幾句,好讓他將息一會兒!”陳姨太板起粉臉對覺慧說。覺慧知道她的話里有刺,但是在祖父面前,他不好發(fā)作,便掉開臉不說話,暗暗地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皮。
“陳姨太,你去把他大哥,還有克明,給我一起喊來!”祖父停止了咳嗽,又說。
陳姨太答應一聲走出去了,剩下他面對面地站在祖父的面前。
祖父不再說什么,似乎氣也平了一點,他的老年的模糊的眼光無目的地向四處移動,后來他把眼睛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