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的是:這個案子只找著了棄置在現(xiàn)場的兇槍一把,還有刺客遺留的灰色毛料圍巾一條。目擊此案的吳某為了作證的緣故,不得不在杭州逆旅羈棲竟月,還親自參加了莫人杰的喪禮。然而殺人者逃逸無蹤,市井上卻謠諑紛紜。有人說這是老漕幫向與搞海運的不對頭,此中仇連怨結(jié),可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畢竟當(dāng)初糧米幫庵清南北輸運糧米的生意正是在光緒末年廢止的——之所以廢漕,也正緣于海運之大興。從這個背景上看,老漕幫出手殺一個在江湖上已無依無傍的莫人杰并非為什么大忠大義,卻是為了積世累代的嫌隙。
另一個說法,則是北京飄花門孫少華年事已高,自知當(dāng)年在通衢大路之上所折辱的對頭如今已成富家巨室,既非赤手空拳所可力敵,又沒有豪資恒產(chǎn)得以干拒,索性假借老漕幫光棍的名義阻止莫人杰為虎添翼。
以上這兩個謠言一南一北,分別在上海和北京兩地傳出。最初只在下三流市井間口耳交遞,時日一久,竟然登上了新聞紙。老漕幫這邊有萬老爺子沉著坐鎮(zhèn),消息雖然傳出,余音卻直似石沉大海,全無一點動靜聲響??傻搅吮本┑膶O少華眼下卻不是這么個光景了。孫氏自負(fù)神功蓋世、英名亦震動九州,豈容小報記者信口雌黃,橫加侮蔑?消息見報當(dāng)天便身著本門禮節(jié)袍——在一身透青閃綠的玄色長袍上還披著一條名為“飄花令”的雪白絲巾,大步走到那報館門口,厲聲道:“孫某行走江湖,一生無他,憑的便是‘正大光明’四字。貴報誤信謠諑,損我清譽,孫某不過是一介匹夫,卻往何處申冤?——不如就此卸了貴報的招牌,以昭公信!”說完這話,滿街看熱鬧的人只見他站了個不丁不八的步子,那一身玄色長袍卻好似一只碩大無朋的氣球一般鼓了起來。他肩上的“飄花令”白巾則無風(fēng)自舞,霎時間飛入了半空之中。眾人尚來不及詳觀上下,這玄袍已倏忽縮緊,方圓百丈之內(nèi)的各色人等但覺胸口猛地承受到一股極重且極熱的壓力,只聽“轟”的一聲巨響,空中原先旋舞飄飛的白巾已碎成千萬片楊花一般大小的白點,紛紛向報館的樓窗射去——偏就是:白蟒沖天吹驟雨/玄龍踞地卷殘云/豪俠獨掃千夫指/天下何人不識君?
如果說孫少華“出手”了,未免言過其實。因為他自始至終不過就是那樣不丁不八地站著,雙手也一直藏在袖筒之中、倒背抄身后。換言之,“玄龍踞地卷殘云”之句所形容的便在于此——對這么一家不經(jīng)查證便毀人聲名的報館,他老人家根本是不屑“出手”的。
然而若說他并未出手,似也言未盡實。因為這報館偌高一幢三層的樓房便在這轉(zhuǎn)瞬之間教那碎成千片萬片的白巾給砸了個滿目瘡痍。窗門上的玻璃盡成齏粉不說,連樓頂上的屋瓦也寸寸斑斕,無一塊完好者。正面青石磚砌成的樓墻更是好似蜂窩麻面的一般,累累落落,看上去又如一位大匠以之為幅員,畫了一張布滿雨點皴法的山水——只不過落筆之處的墨跡是白色的。
一擊之下,不過是一吐息的工夫,眾人卻好似看罷一場生龍活虎的惡斗。在場千百個男女老少駐足失聲,不覺久暫。也不知到什么時候,有人驚覺過來,叫了一聲:“好!”這才喚醒大家,紛紛鼓噪、喝彩,兼之雜嘴雜舌地議論起來。而孫少華本人似乎對周遭這一切吵嚷喧嘩全然無動于衷,只瞠瞪著一雙如炬又如電的眼眸,直登登地怒視著那報館的樓宇。如此過了幾有一刻鐘之久,遠(yuǎn)處的行人、近處的觀者不知不覺地輻集輳至,將這飄花門的掌門巨子團團圍在核心,仿佛瞻仰一座石雕銅塑的巨像。又過了半晌,這層層疊疊有如一圈圈潮浪般的環(huán)形人墻深處才忽地傳出一聲喊:“孫掌門的氣絕啦!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