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歷十一月,西伯利亞的寒風越過渤海灣,吹到田江所在的城市。都早上八點了,太陽的光才照到教練場上。抬頭往東方一望,血紅的一個圓輪,朝陽就跟夕陽似的。
田江打著了車,抽著煙等窗玻璃上掛的霜化水。神情挺沒落,就像他正帶著的大齡學員老蔡似的。
王平過來敲窗戶說:“田耗子,李大雷要我倆后天晚上吃了晚飯去他家玩麻將。媽拉個巴子,又得點一百塊錢的炮。”
又說:“田耗子,咱們車隊長領(lǐng)綜合獎了。操他娘,兩千四!伙計們合計著得訛他一頓館子。待會兒工歇了,你一塊圍過來,逼他認賬。”
過了會兒又說:“田耗子,我剛帶了個兒,??!二十八九、三十出頭,正好熟透了。你要覺得帶這個沒勁,我把她換給你帶吧?!?/p>
田江搖下車窗玻璃說:“滾!”
王平往回走:“滾就滾?!?/p>
田江的學員老蔡一身毛病。腰椎歪了,坐久了腰疼,得下車站會兒。血壓不正常,站久了頭暈,得上車坐著。前列腺還有問題,不管站坐,都尿頻,要跑廁所。教著教著,田江就沒好話了。老蔡身體不好,但脾氣好,作賤自己說,自己成績不突出、工作不突出,但是腰椎間盤突出;水平不高、修養(yǎng)不高,可是血壓很高;大會不發(fā)言、小會不發(fā)言,只前列腺發(fā)炎。
工歇時,老蔡第五趟小跑著去了廁所。田江看見王平一群人圍住了車隊長,不由得腿往前邁。經(jīng)過王平的車,想起熟透的女學員,鬼使神差,探頭往車里一望。
這一望不要緊,田江一時間愣住,如同白日見鬼。又聽見那鬼說:“田江,真的是你?!?/p>
看田江不說話,女鬼又說:“你怎么混到這里來了?”
又說:“還記得我們多少年沒見面了嗎?”
田江終于開口:“不記得,只記得當年我們都還很年幼。徐麗娜,你怎么在這里?”
十七歲那年,高中生田江春心初動。得空就和幾個不良少年一塊兒,在教學樓樓道里站成左右兩排,看過往的女同學,還打分。有部分女同學知道內(nèi)情,加上不自信,每次走過評估區(qū),緊張得幾乎不會走道兒。
在一個人間四月天,徐麗娜穿一身白運動衫,飄然而過。于是田江提前下課回家,直到晚飯結(jié)束,不發(fā)一言。
閉門思索一夜,第二天醒來,總結(jié)出一個詞,叫做怦然心動。
當天放學,田江尾隨徐麗娜,瞅準人少,叫住徐麗娜:“同學,我知道你開口說什么話?!?/p>
徐麗娜一個三好學生,哪受過這種騷擾,當下不悅:“神經(jīng)病?!?/p>
田江攤開左手,上寫“神經(jīng)病”三個字。徐麗娜一看,“撲哧”樂了。
田江攤開右手,上寫“鋪吃”二字,說:“第二句也猜對了?!?/p>
徐麗娜家在郊區(qū)縣,上學寄宿在城里姑媽家,每天晚上要走夜路三十分鐘。田江從此不再搞評估,每天晚上耐心上完自習,騎車送徐麗娜放學。
徐麗娜情感世界仿佛一張白紙,田江就揮毫潑墨,創(chuàng)作上了。徐麗娜的課余時間從此開始昏頭轉(zhuǎn)向,被田江調(diào)理成了欲罷不能的享受。
兩個人的來往,引起上至校長,下至校工的一致不滿。其中最不滿的,是一起搞評估的哥們兒。由嫉生恨,從此見了田江的面,不再搭腔,只在背后說:“操他娘,這個小人!”
初次見面三個月后,徐麗娜沖破世俗偏見,才同意讓田江載著放學。又三個月后,田江打籃球崴了腳,一瘸一拐,還堅持要送徐麗娜。徐麗娜一時興起,要帶田江走一段。
田江歪歪扭扭跳上車,兩手扶住徐麗娜的大胯,說:“腰真粗?!?/p>
徐麗娜正要叫田江松手,不料他來了這么一句,只好澄清說:“這不是腰……”
田江問:“那腰在哪里?”
徐麗娜說:“往上。”
田江手往上挪了一公分,奇怪道:“這不一樣粗嗎?”
徐麗娜又要昏了:“得使勁往上?!?/p>
田江往上挪了一巴掌,說:“這兒確實細?!?/p>
就這么著,田江幾句話把徐麗娜的三圍給摸去了兩圍。
又有一天,田江借口要給徐麗娜把脈,想拉拉徐麗娜的手。因為摸腰門事件剛過去不久,徐麗娜把手的貞操看得比三圍還重要,紅著臉不讓拉。田江無奈,只好再找借口攬著徐麗娜的腰說話,徐麗娜倒不怎么掙扎。
可見世上再珍貴的事物,一旦淪為二手貨,其價值就會有折扣。家用電器如此,房子如此,三圍也是如此。
又三個月后,徐麗娜說:“哎,我想報考北京的大學,你想去哪里讀?”
田江坦然地說:“不知道?!?/p>
再三個月后,徐麗娜給田江打電話:“田江,我明天下午的火車,今天先過來住在姑媽家。今晚能不能見一見?”
田江說:“不見了吧?!?/p>
徐麗娜又說:“那明天中午行不行?我請你吃飯。”
田江說:“不行?!?/p>
徐麗娜又說:“那你明天能不能送我去車站?”停一停,有點害羞地說,“你不是說過想拉拉我的手……”
田江說:“車站也就不去了,你那手留給別人拉吧?!?/p>
徐麗娜又羞又惱,哭了起來:“田江,你這是為什么啊……”
田江說:“我這是為人民服務(wù)。”
田江掛了電話,直到晚飯結(jié)束,不發(fā)一言。
閉門思索一夜,第二天醒來,總結(jié)出一個詞,叫做悵然若失。
田江和幾個搞評估的哥們兒上了本市的技校。聽說徐麗娜已去北京上大學,并和田江分手,哥們兒這才和田江重歸于好,并罵徐麗娜:“操他娘,這個小人!”
田江在技?;炝巳?,畢業(yè)開了兩年出租車。長安駕校招工,他就去了。在他二十四歲這年,和賣豬肉的張鳳姑女士結(jié)了婚。
十年從沒和初戀見過面,雖不能說從此忘記,但徐麗娜是美是丑、是黑是白、是高是矮,甚至是男是女都有些模糊了。
如今昨日重來,田江打量著徐麗娜。她臉比十年前白,胸脯比十年前高,眉毛比十年前細,嘴唇比十年前紅,話也比十年前多了:“田江,別以為不說話就沒事了,你這個騙子,晚上請我吃飯!”
田江還是說不出話來,詘詘著往回走,說:“行?!?/p>
徐麗娜又從車里探出頭來:“我在駕校對面的川菜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