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對老太太所做的一件事，至今耿耿于懷。

那年她被送到農(nóng)場勞動，苦戰(zhàn)了一個春夏后，麥收結(jié)束了，農(nóng)場給全體人員放假一天。

這是四個多月來的第一個休息日。那天晚上八點雯才從地里收工。她回到農(nóng)場宿舍，匆匆洗去泥污，換上干凈的衣服，拔腳便往數(shù)里外的長途汽車站趕。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公路邊小小的站牌下，竟然匯集了好幾百個右派。

人人都急著連夜趕回北京城，與家人團聚?？墒?，每半個小時才有一趟班車，而且那種老式汽車，人貼人地塞滿了，也只能載五十幾個。

雯惦念著香山腳下慈幼院里久未見面的小兒子，顧不得斯文禮讓，拼命與人爭搶，才終于擠進了下一趟班車。

回到城里，已近午夜，市內(nèi)公交車馬上就要停開了。她不顧站了一路，早已精疲力竭，拼力奔跑著，跳上了已經(jīng)啟動的末班車。

待她終于回到玉淵潭湖畔的小區(qū)，攀上自家的三層樓時，已經(jīng)過了凌晨一點。雯在單元的大門上敲了十分鐘之久，卻無人應(yīng)門。她估計，虞誠經(jīng)常出差，可能不在家，但是老太太應(yīng)當在。

雯接著敲下去，耐著性子輕聲呼喊：“媽，我是雯，我回家來了，請你開開門！”

又是十分鐘過去了，里面仍無動靜。

對面單元的鄰居出來了，樓上樓下的鄰居也出來了。大家伸長脖子，好奇地打量著她。

雯臊得滿臉通紅：明天早上，閑話就會傳出去，全樓人都會知道，我深更半夜從勞改農(nóng)場跑回來，卻被關(guān)在家門外進不去，日后還怎么見人？

她垂下已經(jīng)敲疼的手，仰頭看著樓道里暗黃的燈泡，無奈地長嘆了一聲。

對門鄰居是位心地善良的老太太，曾經(jīng)目睹過雯拖著沉重的身體在寒風(fēng)中爬上三輪車離開家，早已對她寄予深切的同情。這時她走上前來，一面敲門，一面大聲喊：“虞奶奶，你兒媳婦回來了！”最后才終于把門叫開。

老太太說自己睡著了，未聽見敲門聲。待鄰人們走散后，老太太笑著問雯：“你不是在農(nóng)場勞動嗎？怎么回來了？”

雯強笑道：“我們只放一天假。我急著趕回來，明天去看看孩子?！?/p>

“孩子在香山，不在我家里呀！”老太太聲音不高，且臉上仍舊掛著笑，可是雯卻敏銳地捕捉到了最后那幾個字上支棱著的刺。

“我知道?！宾├^續(xù)忍耐著，“可是，這個時間已經(jīng)沒有車了，我得先在家住一夜?！?/p>

“虞誠去南方出差了，他那間屋子，被我鎖上了。鑰匙嘛，也不知放到哪兒了?！?/p>

雯早就懷疑她是否真的睡著，而聽不見敲門聲，此時更是無法相信她會連鑰匙也忘記了放在哪兒。她不想再忍耐了?！拔液陀菡\，還沒離婚呢。他的房間，我也能進去！請你把門鎖打開好吧？”

老太太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磨蹭了好一會兒，最后終于從枕頭下摸出了鑰匙。

雯進屋后，關(guān)上門，無力地癱倒在床上。

在奶奶眼中，除了“油派”這個不光彩的頭銜之外，媽媽還是一個不會持家過日子的好兒媳。她不擅長烹飪，不會動剪子拈針線，還愛花錢。

媽媽從農(nóng)場回城以后，家中又添了一個妹妹。弟弟妹妹和我一樣，從小就住進了整托的幼兒園。對這點，奶奶頗有意見，說，如果孩子們住在日托的幼兒園里，每晚回家過夜，就可節(jié)省家庭開支。

為了尊敬奶奶的意見，媽媽曾經(jīng)也這樣做過。但孩子們每天晚上回家，要有人照顧，為此，媽媽曾經(jīng)先后請過幾位保姆，幫助她料理家務(wù)?？墒敲恳晃槐Ｄ范几刹婚L，因為她們無法忍受老太太的挑剔，不是嫌她們多用了一塊蜂窩煤，就是炒菜多放了油和鹽。最后，媽媽堅持，仍舊把我們都送入了寄宿學(xué)校和整托幼兒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