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句句，幾十年后，雯仍能默誦如初。讀著他一封封來函，雯似乎覺得自己在與他并肩旅行，在蜿蜒的盤山道上，在簡陋的客棧里，在集訓班的課堂上，在南下的火車中，在港口的碼頭上……

說也奇怪，雖然雯十分明白，他在一天天離自己遠去，但她心里卻總涌動著一種奇妙的感覺：年輕教師，會在某個晴朗的日子里忽然回到小城，與她不期重逢！

在他初離的日子里，雯幾乎每天都要由學校跑回家在城中的住宅，去檢視有無他的來信。這種師生相戀的感情尚不為輿論所認可。雯只得悄悄在心里隱藏起這個秘密，把家中作為通訊地點。

那日學校放假，她走進東街的綢緞鋪?；镉嬕娏?，認得是老主顧家中的小女兒，忙將掌柜的喚出。掌柜滿臉堆笑，陪著雯到后面去看收藏的好貨。誰想雯挑來揀去，卻只選中了一匹淡藍色細紗絹，量了尺許。

回到家，雯向女傭人討來針線，躲入自己房中，苦思冥想半日，終于設(shè)計出一個滿意的圖案。在淡藍色手帕的四周，她用雪白的絲線繡上了一些星星點點、姿態(tài)各異的小碎花，但在一個角落里，悉心繡上了一尾飛揚的蘆絮。

不大的工程，耗去了雯幾日時光。雯一面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繡這手帕，一面就想，曾經(jīng)還在取笑女伴們的戀愛，現(xiàn)在竟也墮入情網(wǎng)，做起一般描花繡朵的“俗舉”來。

在南國碼頭登上赴歐輪船的前夜，年輕教師收到了這條手帕。他在信中寫道：“我把手帕舉到唇邊輕吻著，上面蘊含著少女純潔的氣息，令人心醉。汽笛聲中，我揮動著它，告別祖國，隨風漂泊……”

一日清晨，雯手捧課本獨立于宿舍窗前?；颐擅傻奶炜诊h著絲絲細雨，引得她思緒萬千。課本上的數(shù)學符號，在她眼前機械地打轉(zhuǎn)。

已經(jīng)很久未收到他的信了。算一算，他應(yīng)該早已抵達英格蘭，可是為什么杳無音信？……

炎熱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秋涼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到來。窗前的丁香在雨中孤獨地佇立，濡濕的葉片上漸漸凝結(jié)起珠珠雨滴，似女孩嗚咽的面頰。

每臨陰雨天，雯的情緒就會變得多愁善感。回憶起兩年前桂花溢香之時窗外傳入的歌聲，心中的惆悵便蔓延開來，益發(fā)不可收拾。

自從青年教師走后，雯不止一次產(chǎn)生過幻覺：誰能相信，他能割舍得下這深深的眷戀？在某個不期的日子里，驀然回首，他的影子，定會出現(xiàn)在蘆花飛舞的江畔。

盡管她一次次失望，但當她在夜晚的燭光下，默念著那一行行令人心醉的詩句，那一首首如歌的行板，心頭就會再次燃起迷離耀眼的光環(huán)。

當當當，上課的鐘聲敲響了。環(huán)顧四周，同學們都早已離開宿舍，室內(nèi)空無一人，唯有她的身影，孤獨地站立在窗前。想起昨夜模糊的夢境，她的心緊縮了一下。猛然間，那種奇妙的感覺又襲上心頭：他托夢給我了，今天，他定是要回來了！是的，這一次，一定是真的！

雯放下手中的課本，迅速地翻找出她最心愛的蘋果綠短袖上衣、白色西式長褲，蹬上白色運動鞋，對著小鏡子將齊肩發(fā)梳理了一下，拔腿便出了校門。

一路小跑著，來到了北城門外的長途汽車站。雯躲入候車室中，悄悄往外張望。一輛汽車呼哧呼哧喘息著，馳入小小的站臺。雯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她沖到候車室門外，滿懷期望地緊盯著從開啟的車門中魚貫而下的乘客。一個一個，車上的乘客下空了，車門關(guān)上，哧的一聲又開走了。